他這一世活了三百來歲,從未過那么挑剔的人。
姬若耶下榻之地是離峰峰頂上的黎殿,宮殿建在飛巖上,苑囿環繞,有山有水,殿前便是黎陽泉。黎宮飛閣流丹、玉砌雕欄,比之招搖宮為謝爻和郗子蘭婚新建的芳芷殿也差什么。為了迎接客人,闔殿灑掃裝飾一新,便是講究如郗子蘭,也挑出半點毛病。
可那位小堂叔從玉車上下來便開始挑剔,從柱礎的花樣、平陰的顏色花紋,梁上的雕花,一直挑到幾榻的款式,一會兒嫌帷幔的配色材質合乎季節,一會兒嫌屏風的圖案太過俗氣,甚至連茶杯上雕的蕙蘭他都看順眼,寧愿渴著也要換成別的杯子才肯喝第一口茶。
饒是姬少殷這么好子的人,也幾乎發起脾氣來。
姬少殷一整天都來往于黎殿和庫房之間來跑,換了這個換那個,一直忙到天色擦黑,那位小堂叔方才紆尊降貴地抬抬下頜“再找下去耽擱用膳了,先就這樣吧。”
姬少殷以為到這終于完了,暗暗松了一口氣,待晚膳送來,他才知道這口氣松早了,姬若耶開始吹毛求疵,從菜色挑剔到酒,甚至連食具和菜的色澤配也要拿出來說。
玄部分弟子早已辟谷,過還是按照宗門的規格配了膳房和膳夫,飲饌能說多好,卻也絕算差,可到了姬若耶這,簡直到了難以下咽的程度。
姬少殷幾乎懷疑他上輩子是是哪得罪過這位小師叔從傳聞看,他上輩子的情也著實說上好,過他到十歲便離開長留到了玄,而那位小堂叔一直深居簡出,兩人沒什么交集。
或許這就是長留姬氏的做派吧,姬少殷思忖,他上一世的吃穿用度也是非同一般的講究,單看那些遺便可一斑。
馮真真從未在小師兄這謙謙君子的臉上看到過這么古怪的表情,越發好奇“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
姬少殷思來想去,只能道“我也知該怎么形容,一會兒你自己看吧。”
話音未落,便聽遠處傳來清脆的鸞鈴聲,姬少殷一聽那聲音便覺腦袋發脹,太陽穴突突直跳,忍住抬手摁了摁。
眾人自覺地停下交談,池畔鴉雀無聲。
姬家子這次沒乘車,換成了一架黑玉輦,抬輦的是一般靈禽靈獸,卻是八只通體雪白沒有一絲雜毛的山魈。
山魈極聰明,因此很難馴服,馴服的山魈一只難求,他卻一下子弄了八只來輦夫,且這些山魈每只都有兩人高,少說也活了千年。
那黑玉輦也配得上八只價值連城的靈獸,輦車十分闊,在上面舞劍都使得,輦上支起四根黑琉璃柱,垂下層層紗幔,紗幔由貫月蛛絲織就,輕若無,流淌著水一樣的光澤,卻將日光和旁人的視線擋得嚴嚴實實。
馮真真看得目瞪口呆,用手肘捅捅姬少殷“小師兄,你這小堂叔排場可真夠,長留姬氏這么有錢的么”
饒是姬少殷這樣的君子也說出什么話來替人開脫,長留姬氏有沒有錢他知道,這位小堂叔的奢靡確實叫人瞠目結舌。
山魈沿著新月石臺東側的石階拾級而上,將玉輦停在北斗座前。
玉輦剛停穩,便有一個清俊的侍從快步走到輦旁,彎下腰,伸出一只手那人雖是侍從,風度氣韻卻下于世家子。
與此同時,一只山魈在輦旁躬身彎下腰。
蛛絲紗幔如水波動,一只纖瘦修長的手從幔子中伸出來。
眾人恍惚覺得洞窟中的燈火仿佛都匯聚到了那只手上,因此它才會呈現出那種溫潤近乎透明的色澤。
來人將手搭在侍從的胳膊上,分開帷幔探出身,踩著山魈的背下了輦。
眾人伸長了脖子,只盼著一睹這位姬氏子的真容,馮真真近水樓臺先得月,誰知待他探出身來,卻發現他戴著帷帽,黑紗一直垂到平直的肩。
雖然看到臉,單那身衣裳也十分可觀。只層層疊疊幽紫暗藍墨黑的輕紗仿佛濃得化開,斷變幻著色彩的夜空,衣緣和袖口上點綴著銀絲繡成的優曇婆羅花。
馮真真懊惱道“可惜看到臉。”
她悄悄問姬少殷“小師兄,姬氏出美人,你那位小堂叔好看么”
姬少殷正色道“可對長輩評論足。”
馮真真皺了皺鼻子“知道了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