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祖母騎馬帶著我,途經郊外水邊,遇見一對男女,要將他們才剛剛出生的孩子溺斃。”
那當然是個女嬰,她當時當然也還不知道。滴水成冰的天氣里,襁褓之中的一張小臉被冬日的寒風刮的紅彤彤,哭泣不止。
她記得祖母在水邊勒馬,什么都不曾過問,只是面色鐵青地從馬上躍下來,遞給那對父母一張銀票,而后將那個孩子買了過來。
那對男女千恩萬謝,只在意他們得到了什么,渾然不在意他們的失去于他們而言,或許也根本就不算是失去。
祖母重新上馬,將那個孩子塞到了她的懷里,她竟然奇異的安靜了下來,仿佛知道在這世間她已經有所依仗。
她不明白祖母為什么要這樣做,她只記得那一日她們后來改道,又一路放馬到了雪后路難行的山中古剎。
古剎之中的法師是祖母的多年好友,似乎也已經無比慣熟于這件事,從她懷中接過了那個孩子,轉身交給了寺中的其他比丘尼。
連一句交流都不必,那個孩子,從今往后,便會在寺中生活了。
感慈寺是女子清修之所,是不會有男子的,她在那時才知道,原來這個孩子是女孩。
可是剛出生的孩子,祖母連看也不必看,便能知性別。
她有太多的問題想要問祖母,問出口的第一個問題,便是“方才那對男女是想要殺了這個孩子么”
她年輕的眼中滿是憤怒和不甘,她大聲地質問著她的祖母,沒有注意到周圍的許多比丘尼已經默默地低下了頭。
“梁朝律法,不允許殺害他人,祖母為什么不令人將他們捉起來問罪”
甚至還給他們錢財,令他們如獲至寶,對一個無辜孩子的苦難視而不見。犯錯的人,不值得嘉獎。
他們是江陵蕭氏,是南郡最為尊貴的家族,她們可以定他們的罪,并且是無可辯駁的。
祖母已經不再年輕的眼中遍布著哀傷,憤怒于她而言是不值得的。
“那是他們自己的孩子,阿翾,你也必須知道一句話,叫做法不責眾。”
疑惑漸漸地遮蓋了她眼中的憤怒,“既然是他們自己的孩子,又為什么要輕易的殺死呢”
那孩子方才在她懷中睡的很安穩,即便縱馬顛簸,走走停停,也沒有再醒過來哭鬧。
祖母的回答是很簡短的,“因為她是一個女孩。”
在貧苦之人的眼中,這就代表了一切。可憐與可惡,往往是分不開的。
但可憐不能作為可惡的借口。
有太多女子生來一條命,從父母看清她身體的樣子之后,便定了死期。“憑什么”
她當年也曾經這樣問過,沒有得到回答。在祖母眼中,答案太過諷刺了。
但后來她掌南郡之權,在他們問起他們憑什么要因為這樣的事而受到懲罰的時候,她給了他們答案。
所謂“法不責眾”,無非是律法還不夠嚴苛,做這件事的懲罰還不夠嚴重。
這還是不夠的,遠遠不夠。因為會做這樣事的人并非只有尋常人家。
世家貴胄并不缺一口飯食,不缺幾塊衣料,他們對于女子的謀害是天長日久的,是潛移默化的。
他們用禮教織成一張周密的網,用“女兒”、“妻子”、“母親”的身份,蠶食著她們的意志,將每一個女子都困死在了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