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禮走出去幾步,迎面又遇到了西美。西美來送年菜,和南紅前后腳進的支弄,雖沒聽到兩人在灶披間門口嘀咕什么,一見善禮的神態,七七八八也猜得到。她十四五歲開始就見多了男人們被南紅撩撥后的模樣,萬春街里除了陳東來沒幾個扛得住的。因昨天善禮給睡著的她蓋了件大衣,還避到車外等她醒,她以為善禮是個端方的君子,對他頗有些好感,這時卻不由得在心底嗤笑了兩聲,只乜了他一眼淡淡地點了個頭,加快步子進了門洞,把樓梯踩得咚咚作響。
善禮冷不防被鄙視了一眼,有點心虛地撓了撓頭,疑惑為何南紅是大姐怎么看起來倒比西美年輕許多,估計是新疆建設太辛苦的原因,他走到弄堂口,覺得心跳勻速了,才又摸了根煙出來抽,還沒點就覺得燙手。
西美上了樓,顧阿婆正在擺碗筷,北武在倒酒,南紅站在窗口對著小鏡子補口紅,和善讓說著年初五表演的事情。
“你來得正好,帶兩個菜回去,斯江愛吃獅子頭,還有文思豆腐,給斯好吃一點。”顧阿婆把早先留好的菜拿出來“我看你婆婆昨天一早就在開磨淘糯米,今天米漿磨好了伐你沒忘記我說的吧,你可千萬別動磨子,就讓他們男的動手,太費力氣,傷了手腕傷了腰不劃算。”
寧波人過年必要吃湯團,陳家有只祖傳的石磨盤,解放后特地去老家搬來,人家磨剪子戧菜刀,他們家請石匠上門鑿磨縫。逢年過節,十斤二十斤糯米粉淘好后泡上一整天,一家子使出吃奶的力氣磨成米漿,沉淀后吊在布袋里收干,用來包湯團。全萬春街的人都知道陳家的湯團最最贊,皮子糯香不粘牙,板油綿白糖黑洋酥調和的餡兒咬一口跟噴泉似的,飛流直下三千尺,甜到心底。這幾年也就顧家和一只門洞里的鄰里能吃得上這么費事的寧波湯團了。吃歸吃,贊歸贊,但顧阿婆可舍不得西美去磨米漿。
西美搖搖頭“斯軍他們三兄弟磨了一早上,我哪有空磨米漿,斯好人來瘋,八點鐘醒了鬧到現在剛剛才睡著。這是阿婆做的紅膏熗蟹,還有一條大湯黃魚,黃魚是東海弄回來的,野生的,你們都吃吃看。”
北武笑了“斯好這叫體貼,難為他支撐到現在就為了讓你們吃頓安穩的年夜飯,多懂事的孩子。”
西美想想也笑了“他是真沒讓我吃過苦。”
“你婆婆太客氣了,年年送大菜來,真不好意思,她家吃得精細考究,我們鄉下的菜上不了臺面。”顧阿婆怕讓西美沒面子。
北武把食盒裝好掂了掂“姆媽這什么話,我們江蘇菜和她們浙江菜都在八大菜系里,一樣好,國宴還用揚州獅子頭招待美國總統呢。”
西美點頭“就是,再說吃什么下去最后都一個樣出來,比什么考究,對了,等過了十二點,我再送湯團來。”
“那我讓你大哥早點把四喜湯圓準備上,你也帶點回去,讓斯江姊妹兩個別急著過來,頭一回姐弟三個一起過年,多陪陪你阿公阿婆。”
南紅和善讓走近來參觀熗蟹和大黃魚,嘖嘖稱嘆。
“趙彥鴻沒回來過年”西美隨口問了一句。
“嗯。”南紅直接上手,拈了一塊膏最肥的擱嘴里“他回來我也不去他爺娘家吃年夜飯,鄉下頭只只菜油汪汪的,一點胃口也沒。”
西美想到剛才的情景,溜了一眼善讓,垂眸道“反正老趙不是那種亂吃窩邊草的浪蕩貨色,你也不用擔心思。”
南紅一怔,斜著眼睨過來,似笑非笑地接了一句“呵,老趙有你這個小姨子替他擔心思,怪不得放心得很,去了幾個月一個字不見,電話也沒一只。”
西美臉一熱,嗤笑道“好笑哦,這上海灘,誰能看得住你顧南紅,我可管不著,也不想管。北武,你倒是要看看清楚,別過個年過出事情來。”
北武和善讓面面相覷,隱隱猜到怕是和善禮有關,卻不好接話。景生才下了一半梯子,這話飄進耳朵里,他默不作聲地又窩回了閣樓,隨手撿起一本書倒在了床上,突然想起斯江抱著那紅樓夢哭濕了五塊手帕的情景,不禁嘴角抽了抽,那書他也翻過幾頁,實在看不下去,這些男男女女哥哥妹妹情情愛愛的事實在無聊透頂。
南紅卻不惱,站起來慢條斯理地洗了手,在西美拎著食盒出門的時候同她擦肩而過,才柔聲道“想勾搭又不敢勾搭,想浪蕩又不敢浪蕩,裝得跟良家婦女似的,吃力伐”
西美手里的菜差點當場翻了,大過年的,她不想再跟家里人吵架,反正他們從來都是偏心南紅的,她說了也白說,便只深深吸了口氣,斜了南紅一眼“你真可憐。”也真可恥,她掀開簾子挺直了胸膛下了樓,她已經盡力了,真出了什么丑事,也不關她的事,斯江斯南都行陳,不姓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