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先仍在學堂時,青松先生就給二人取好了字。取字要么襯其質,要么補其性,青松先生的習慣就是后者。
作為宣國公長子,沈崢生來不受拘束,幼時被帶在軍營里混跡了幾年,天性帶著武將的蠻煞,彼時霸而莽,堪當個將軍,卻成不了文士君子,故取字懷芝,望他寬和弘雅。至于李承度,沈崢雖沒聽過取字的內由,但憑這“憫之”二字也能窺見恩師的心思。
雨勢愈大,豆大的水珠子從天而降,砸得噼里啪啦,身在其中的兩人都不受影響,皆是清俊的面貌、松竹氣度,立在那兒仿佛在品茶論書般從容。
少年時洛陽雙璧的名聲不曾辱沒,雖如今各有選擇,但只能說時勢為之。
“勞煩沈世子送這一程,本也不欲打擾,不過多年未歸,故地重游一圈罷了。”沈崢語氣親近,李承度接得不咸不淡。
對他本應早亡在江北一事,二人倒是心照不宣的沒提,沈崢能摸到這兒來,必定已把他這幾年的去處查清楚了。
沈崢哦了聲,是疑問的語氣,“但凡故地重游,總有些心事,不知憫之是哪種只可惜選的時機不大好,正忙亂得很,若是早或晚些時日,擺上一桌你我把酒言歡也好。”轉而懷戀道,“說起來夫人和李將軍可好我仍記得夫人每年仲夏做的堿水粽,是別處吃不到的美味,至今思念得很。”
他是有意如此,想挑起李承度怒氣,人總要在情緒失控時才容易露出弱點,但可惜讓沈崢失望了,李承度如常道“多謝沈世子惦記,這趟不為他事,只是取些故人之物。家嚴早年戰場留下舊傷,在洛陽時一直忙于公務不好休養,在江北閑適下來,倒有了時機與家慈一同頤養天年。”
真的如此么依沈崢所知的消息,那二位如今應都已不在人世了。李承度向來是難有起伏的菩薩,除去他自己想,誰都沒辦法輕易掌控,誰若真能叫他喜叫他怒,那必定是極在意的人。但這事都沒能叫他情緒起伏,看來李將軍夫婦應是壽終正寢,并非外力所致。
沈崢說那就好,“江北氣候惡劣,我還擔心將軍和夫人年事已高,會適應不了,能入鄉隨俗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猶記得當初老師初入洛陽,水土不服,在家中病了兩月有余,還是父親請了太醫診治,又日日登門問候,老師才慢慢好轉,若非這樣的緣分,我也沒機會成為老師弟子,隨他習經論文。”
說起往事,他含著淡淡的悵惘,默了片刻又問“憫之承老師的血脈,更是老師的得意弟子,不知你如今是習慣了江北的風土,還是更喜歡洛陽江北雖寬廣遼闊,到底人氣少了些,洛陽仍有許多舊識在惦記憫之,若你有意回來,我托父親去向圣上稟報一番,圣上寬宏,定會允的。”
他不大好意思般,“說來慚愧,自從老師仙去,憫之你又離了洛陽,我于學問已疏忽許多。庸事煩擾,到底是無法像老師那般澹泊通達,已徹底成了一介俗人,憫之你回洛陽,也好隨時警醒警醒我。”
隔著遙遙雨幕,李承度看向他,二人視線在空中交匯,“沈世子自謙,當初在獄中,外祖就曾贊世子狡智多謀,已然出師,再沒甚么可教的。江北人煙雖稀,但天高地闊,正適合李某這般松散性子,此次回江北已是有違圣令,幸世子寬豁不予計較,如何再敢勞煩國公。”
聰明人說話,總是點到即止又充滿機鋒,沈崢不欲趕盡殺絕,且有意言和,甚至想邀李承度回洛陽,似想效法其父待青松先生的方式。未能將青松先生收為己用,一直是宣國公的莫大遺憾,伯牙子期不常有,沈崢想,自己或能再譜一曲高山流水。
但李承度似乎并不認可。
沈崢眉頭慢慢攏起來,斂笑肅色,“是么猶記你我當初立下高志,自當雄鷹翱于天際,江北那方天地雖廣,但終究只是大鄞闊土之一,如何容你展翅還是說,一別數年,憫之已變志向,成了家雀”
李承度一哂,輕輕抬起帷帽,露出長而勁的手臂,檐邊灑下一片水簾,“自不如世子志高,偏安一隅罷了,可惜李某生性散漫,不喜拘束,否則若真能當一方家雀,倒也舒心。”
這是婉拒的意思,卻不像是他會用的理由,沈崢不免訝然。
雨珠從袍角滴落,在水洼蕩起一圈又一圈漣漪,把他晃回了悠悠十幾歲月,和李承度初見的時候。
少年本大都意氣風發,恨不能揮斥方遒,通身似灼灼燃燒的艷陽,有使不完的蠻勁。但李承度不同,生來就帶著與眾不同的風骨,靜如修竹,卻也傲氣凌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