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永剛已經很多年沒過圣誕節了。
在他的青少年階段,在他上海求學時期,圣誕節是個重要的節日。每年學校還會舉辦舞會,所有人都歡聚一堂,大家一起唱歌跳舞,熱鬧非凡。
后來圣誕節不過了,他也離開了上海。
在漫長的歲月中,除了偶爾在人民日報上看到圣誕節期間,西方國家發生事故和死亡人數的報道,以及借圣誕節的機會,揭露西方人民的悲慘生活,批判這些資本主義國家把圣誕節變成購物節的丑惡用心之外,他再也沒看過關于圣誕節的字眼。
時間久了,他也漸漸忘了。
沒想到多年之后,他漂洋過海,來到大洋彼岸,居然又過上了圣誕節。美國人對待圣誕節的熱情比他記憶中上海人民更熱切。
也對,這畢竟是他們的節日,相當于他們的新年了。
包括他同父異母的富商弟弟唐滬生,也將他的豪宅裝飾得燈火通明,好歡度這盛大的節日。
為了這場他期待許久的團圓,唐滬生還興高采烈地將自己的兩個家庭全都聚攏在大宅里。
沒錯,他有兩個家。
一個號稱沐浴在現代文明社會,接受的都是最先進文化熏陶的現代人,居然遵循的是大清律法,擁有一妻一妾。她們都是他的合法妻子。他們生下的兒女,自然也是唐家合法的繼承人。
既往妻妾王不見王,他也厭煩女人之間的爭斗,好像挑起這場爭斗的始作俑者不是他一樣,只另外置了宅子,讓小老婆和她的兒女都搬出去。
現在,他找到了留在紅色中國的大哥,終于獲得了他期盼許久的團圓,當然要一家人齊齊整整。
于是他兩位妻子,七位兒女歡聚一堂,人人歡聲笑語,個個興高采烈。所有人都圍著他,恭喜他,恭維他,然后在他的目光注視下,一個個給大哥敬酒。
他滿意極了,他想他的人生再無缺憾。
唐永剛平靜地注視這一切。他覺得自己當年接受思想教育時學到的東西完全沒錯。資本主義并不比封建社會高明,本質依然是人對人的剝削。
正常的人,平等的人,怎么能夠忍受自己的丈夫還有另一位妻子
正常的人,平等的人,又哪兒來的臉面,齊人有一妻一妾
正常的人,平等的人,面對自己的父親和不是自己母親的人在婚姻存續關系內生的孩子,到底怎樣才能做到兄友弟恭,姐妹和睦
反正經歷過這一切的他和他是做不到的。就好像當年的他要跪在地上給唐滬生當馬騎。
所謂的其樂融融,不過是剝削者自以為是的幻想。擁有兩位妻子,本身就是對妻子的性剝削。
唐永剛覺得驚訝。
在漫長的下放時光里,在勞改的日子里,他從來沒想過這些。他以為自己接受的改造教育毫無意義。可沒想到,等他出了國,來到真正的資本主義的燈紅酒綠的世界里,他的思路居然會如此清晰。
唐滬生說他跟父親長得一模一樣,實際上真正像那個人的是唐滬生自己呀。一樣的自私,一樣的自以為是。
他實在太過沉默了,沉默到他的侄子侄女們為了討好父親,不得不主動跟這位大伯搭話“伯伯,北京真的不用老師在教室里上課嗎”
年輕女孩的中文帶著濃郁的口音,能表達清楚意思已經實屬不易。
唐永剛當了多年的老師,對待孩子分外耐心,知道她口中的北京飯指的是整個大陸也就是紅色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