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桌面上擺著大煮干絲、三套鴨子等十幾道湯湯水水,年紀大了就要補養,老爺子們不發一語,吃得歡實。
等那扇雕花柳木門一推,一襲紫裘姍姍而入,桌上的人將碗筷一撂,飽了。
殘羹剩菜間,誰也沒起身。
梅長生往桌上掃了一眼,看見桌上的象牙筷都改成了竹筷,外頭的雪便似下進他眼里。
斂著眸里的冷,他“三叔公”、“四伯爺”地叫了一圈人,自去主位上坐了。
“來呀,”其中一位老神在在的分宗潤字輩叔公吩咐伙計,“給咱們梅大人上一道將軍過橋。”
梅長生睫宇輕霎,將軍過橋是淮揚名菜,又名黑魚兩吃,原本說的是張飛的掌故,當陽橋上一聲吼,嚇退曹兵百萬兵,好個霸氣。放在今天,便是說他梅長生手段霸道,逼得梅家人聲怨道,上下動蕩了。
黑魚上桌,梅長生沒推辭,拾了竹筷子夾塊魚腹軟肉送進嘴里。
他這一口下去,先前叫上菜的叔公卻驀地變了臉色。
“梅鶴庭,你真不肯讓一讓手有錢自家賺不好,非要把手里傳了三四輩子的產業分利給元家和甄家”
梅長生眉目冷湛地一口一口吃著那魚。
另一個老人見此心也冷了,涼笑一聲,拿起方才吃飯的竹筷子便給撅折了。
“年輕人分不清公私,一意孤行,還有什么可說。既如此,就分宗吧”
話音才落,臨座另一人跟著撅了筷子,“新家主手段雷厲,老朽年歲大了,牙口吃不了硬的,怕跟著新家主,以后粥都喝不上。逼得沒法子了,不如分爨咱們講理,這些年得賴梅氏所得的,二一添作五還利本宗,往后家譜籍帳互不干涉,各自營生。”
梅長生先前一直不語,聽到此,唇上最后一點血色褪盡,撂筷道“原來是我逼諸位來著,而不是諸位逼我”
他們的主意打得精明,分了宗,便不再歸梅氏家主調令,這些旁支名下的蠶桑廠坊便也成了私有,不歸攏到圣諭所命的梅家分售的清單之中。
斷尾自保,營營求利,不惜將諾大個家業分得四分五裂。
梅長生眼里添了冷厲,取帕揩拭手指,沒有廢話“分宗可以,二一添作五不成。端起碗來吃飯,撂下碗撅筷子,留一半剩菜剩飯歸我我年輕不假,當不了這個冤大頭。三七,本宗得七,同意,現在就可以折竹走人。”
一屋子老太爺都愣了,旁宗分家只能帶走三成,遍江南的打聽,到哪兒也沒這規矩。
這一口,咬得真狠吶
梅鶴庭也算是他們看著長大的,從前有禮有節,怎么就沒看出他的心和他身上這件裘衣一樣,紫得都發了黑
旋即想到三爺梅穆平給他們的保證,事后會用雙倍價收購他們的桑田坊車,里外里折算還是值的。六人狠狠咽了口唾沫,咬牙折斷竹筷,拂袖而去。
走前留下話“我們睜眼瞧著,梅家在這一輩兒手里能成什么氣象。”
屋里只剩了梅長生一個。
他撩眼看著桌上那六根斷箸,手指摩挲腰間的梅花令牌,沉寂半晌,摸過桌上的筷子,發狠折斷,也起身而出。
許是起得急了,站在復道上,便開始犯惡心。
他從小聞不得黑魚的味兒,這些個所謂的長輩們未必不知道,方才是逼到那里,虎死不倒架,不吃也得吃。
這會兒就想吐,眉頭間好不容易壓下去的戾色又浮現出來。
不愿落人的眼,梅長生面色沉沉地下樓,一拐樓梯,正對梯口的屏座上,一人托著腮正盈盈看他。
那一霎,如同天地初霽,再大的委屈和煩難,頃刻都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