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月皊安靜地坐在床頭,從被風撞開的窗牖望著外面的晚霞,是如何緩慢地移動。
她一動不動呆坐良久,直到最后一抹夕陽落了山,天色暗下去。月皊忽然回過神,她走到簡陋的方桌旁坐下,從抽籠里取出帶著褶皺的紙,指腹一遍遍撫著折痕。
墨盒里的劣質墨不多了。
她蘸了墨,在紙上寫信,一筆一劃,仔細落下“阿娘”二字。
稱呼寫完,竟是不知再寫什么。
她好早前就想給阿娘寫信。最初委屈得想哭訴,后來冷靜下來執拗地想將這邊的事情親口說一遍。可每每不敢下筆。
阿娘應當已經知道京中的事情了吧阿娘知道她一直疼著的廿廿并非親生女兒會是怎樣的心情
是難過,是遺憾,還是怨恨
月皊握筆的手,開始顫。
半個月前官兵沖進她的院子不由分說將她帶走,其后每一天都比前一日更難熬。半個月,她經歷了太多前頭十七年從未想過的事情。
到了今日,經過種種之后,她最怕的竟是不知如何面對阿娘。
月皊唇角翹著,臉上蘊著笑,眼淚卻一顆一顆落下來。
當年阿娘身懷六甲時,阿耶病得很重,吊著一口氣。所有人都知道阿娘肚子里的這一胎若是兒子,就會繼了阿耶的爵位。
可是阿娘又生了個女兒。
幾年后阿耶病故,祖母和二叔進宮請封,二叔襲了洛北郡王。
阿娘和祖母的關系一直不大和睦,待二叔掌了郡王府,阿娘無心住在京中,帶著兩個女兒搬去了洛北。去年才回長安。
小時候,月皊懵懂地聽著嬤嬤感慨若她不是女兒身就好了。那時她太小了,聽不懂,卻隱約記得這話聽過好些回。她撲進阿娘懷里哭,摟著阿娘的脖子問阿娘是不是不喜歡她了。
“阿娘怎么會不喜歡廿廿呢阿娘最疼廿廿了。”阿娘輕輕拍著她,讓她在懷里酣酣入眠。
后來月皊再也沒見過那幾個在她面前碎嘴的嬤嬤。她彼時年紀小不懂事,長大些才逐漸明白。她也不是沒有懊惱過若自己是能承爵的男子該多好。
那樣,阿娘的日子會更好些吧
原來,她本來就該是男子。
是二叔利欲熏心,干出換嬰的事情。
其實月皊從江家出來的時候帶了一件江家的東西。她略微轉過臉,輕晃手腕,望著腕上系著的木珠。
是木珠,也是阿娘親自給她求的平安符。
筆上墨汁將要干透,仍舊不知如何言語。紙上的“阿娘”二字早已被淚水打亂。
月皊望著污臟的信紙,心中絞痛。怪不得自己生得既不像阿娘,又不像阿耶
下次見,不能再喚阿娘。要和別人一樣恭敬地稱呼華陽公主
“三娘子,您怎么不掌燈就寫字小心再犯了眼疾”花彤從外面進來,將短短的一截白燭點燃。
燭光照出月皊水洗過似的淚顏,花彤無措地跟著紅了眼睛。她生了一張圓臉,比月皊還小一歲。以前沒出事時,就是個活潑貪玩的性子,算不得沉穩。
“花彤,”月皊抬起眼睛來,“若阿娘回京前我已經死了,你一定要幫我帶話給阿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