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時分,谷陰城在望了,莘邇才把思緒收回。
今天早上,他先去野外射了只野兔,接著幫老者把屋外的土缸挑滿,又采了幾大捆的柴薪,并把隨攜剩存的胡餅、肉干全部留下,為怕反而給他貽禍,銀餅沒有相贈,直忙活到快午時,方才告辭離去。
他作的這些事使老人徹底放下了戒心,在他忙活時,對他講了為何與孫女獨居茅舍的原因。
老人姓劉,確是流民,家本在隴州東南邊的冉興國。
冉興與關中秦國的國人同屬一族,冉興是他們這一族的祖居地,卻分成了兩國;二十多年前,秦國新皇帝登基,雄心勃勃,進攻冉興,打了一年多的仗,結果因為魏國和隴西國的掣肘,沒能把冉興破滅,大擄而歸。冉興雖沒亡國,戰火波及,卻害苦了境內的百姓,尤其是非“國人”的各族百姓,被搶被掠,被殺被屠,乃至淪為“兩腳羊”,行軍運輜重,軍屯充兵糧。
為乞活一命,有的百姓揭竿起義,又豎起了“乞活”的旗幟,也有的背井離鄉,逃亡它地。
老人是逃亡中的一員,他攜妻、子逃亡來隴。與他們同批先后入隴的流民不下萬人,定西國朝廷從中選取了精壯的或為屯田戶、或為兵戶,其余的則分別投散到二苑城和城外的塢壁中。他與妻、子便是落戶在了離此處茅舍不太遠的一處塢內。
作為外地人,他老實肯干,一向倒也無事,直到數年前,他所寄住塢壁的塢主看上了他的女兒,他的這個女兒是到隴后生的,懾於塢主的權勢,只好把女兒獻上。沒兩年,他女兒被塢主折磨致死,他老伴因此悲痛而去。雖然悲傷,日子還得熬,殊未料到,這塢主竟又看上了他的孫女,老人一家怎么肯!結果子、媳於半月前相繼被逼死,老人的倔脾氣上來,干脆就不顧冬寒,帶著孫女離了塢壁,住入到了野外的茅舍,寧為餓殍,也絕不再把孫女送入火坑。
“民生何苦啊!”
莘邇深切地同情劉老人一家的遭遇,為他們感到哀傷。胡夷不把他們當同族看,唐人的掌權者與豪強們也不把他們當同類,由冉興而隴,天下雖大,沒有他們的立錐地,與其屈辱貧困的一生,還真不如自滅於野外,至少,能得到稍許的自由,不用再受欺凌。
看著前邊漸近的谷陰城,莘邇想到了令狐奉,他心道:“其人其能,固堪稱梟雄,可一門心思只為己權己利,毫不念蒼生疾苦,他自詡天命在身,如果真的有天命的話,天命會鐘意於他這樣的人么?”莘邇不相信。即使從現在看來,如若一切按令狐奉的謀劃進行,他也許確是能夠篡位成功,莘邇仍不相信。如果真有天命,莘邇相信,它絕不會罔視億兆的神州子民。
谷陰的舊城不大,長七里,寬三里,因其形似盤龍,又叫臥龍城。
現今五城盤踞,遠觀去看,舊城為首,南城為尾,東、西展翅,狀若鳴鳳,竟是把號稱“臥龍”的舊城融納體內,儼然一派龍飛鳳舞的氣勢了。
如老人所說,主城區外豎立了很多懸掛頭顱的高桿,絡繹回城的居民們從桿下快步經過。
莘邇收起心思,張望了幾眼,遠遠避開,順著城外的河道,繞到東苑城的外頭。
東苑城外沒有宣首示眾的木竿,簡陋的城墻上空出幾個缺口,簡直不能叫作城門。進出的人們絕大多數穿著褶袴,只從衣裝分不出族類,但從發型和長相上卻可輕而易舉地分辨出來,結髻的是唐人,髡頭的是胡人,還有剪發齊項、深目高鼻的,是西域胡人,不同族類的住民混雜一起,來來往往,頗有迥異內地的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