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憲粗猛,從小又在鐵弗部中長大,雖是唐人,還不如安崇、禿發勃野這樣唐化較深的胡人,不怎么注重禮儀,東張西望,翹足探頭,朝四五十步外的墓室中瞅去,看到墓室的南北兩壁各突出了一大一小兩個耳室,下有石臺,上有石蓋板。此為壁龕。數十樣金銀器、陶罐和牛腿骨等陪葬物,已經放在了里邊。
禿發勃野等人靜靜地觀看不語,等了多半個時辰。
夜色到來。
葬禮的儀式正式開始。
送葬的百余人把毀掉的陪葬器置入墓室,環墓室而坐,在墓室的側邊生起大火。將那旁邊的馬、狗牽來,繞著墓室走了一圈。送葬的人或歌或哭,或擲肉喂之,或對那馬、狗再三囑咐,說些話語。隨之,兩個壯碩的鮮卑人提刀,殺掉了馬與狗,拖到生起的火中焚燒。十余人捧著成堆的衣服、飾品,也放入火中。
十幾個拓跋部的巫婆繞著火堆跳舞念咒。
周憲已是等得不耐,兩眼亂看,瞅見巫婆眾中,有幾個分明是男子,卻在胸前掛著兩個葫蘆似的東西,似乎是在偽裝模仿婦人的胸前之物。這也是母系社會的遺風致使。周憲自不知父系、母系是什么,但他在鐵弗匈奴部中見過同類的情形,因雖覺好笑,卻沒驚訝。
看了一遭,周憲聞到肉香,把視線放到火堆里的死馬上,心道:“這馬想是拓跋連生前的乘馬。此等一匹雄健的戰馬,殺與陪葬也就罷了,何必再燒,糟踐於它?”
想是如此想,他也知道,這是鮮卑、烏桓人的喪葬風俗。
鮮卑、烏桓人相信人死后靈魂不滅,并且靈魂還得歷經險阻,遠達數千里之外的赤山,如唐人相信人死后魂歸泰山一樣,故此死者生前的衣服、配飾物、乘馬是不可缺少,必須燒而送之,以使其靈魂能夠穿戴如生,騎著馬,順利到達赤山。至於狗,目的是用之護衛死者的神靈歸赤山。剛才那些囑咐被殺之狗的鮮卑人,對狗說的話,就是在囑之“護死者神靈歸乎赤山”。
出於這個信仰,周憲等人看不到的,墓室中棺槨里邊,拓跋連尸首的頭部,亦是沖著東北方赤山所在的位置。
焚燒拓跋連生前所穿戴之衣飾的火堆里,黑色的火灰隨風四散。
飄到周憲、安崇等人處,周憲伸手揮了揮。火勢噴逼,更是令人炙熱不堪,周憲抹掉額頭往下淌的汗,看向禿發勃野,見他也是滿頭大汗,想道:“那百余送葬的鮮卑人,眾星捧月,擁著的那個壯男,定就是拓跋倍斤了。他們已在進行葬禮,將軍怎么還靜立不動?”
他不是鮮卑人,不太知道鮮卑人的喪葬過程,仍有一個儀式沒有進行,故是禿發勃野不好於此時貿然上去。
在他們剛到時,禿發勃野就看到墓室外的一角,瑟瑟蜷縮著四五個男女。
果然,在置罷陪葬器,殺掉馬、狗,扔入火中,并燒起拓跋連的衣服后,很快,七八個鮮卑甲士把那四五個男女帶到了吟唱跳躍的巫婆、巫師前。待巫婆、巫師誦咒、祈禱之后,甲士抽刀在手,不管這幾個男女哭哭啼啼,一人負責一個,將之盡數殺了,推入墓室中。
不用說,這幾個男女,要么是拓跋連生前寵愛的妻妾,要么是他寵信的奴婢。隨著社會的開化,人殉在鮮卑部族中已不多見,但還是有的。
至此,鮮卑喪葬的幾個大步驟,都已結束。
禿發勃野心道:“到我出場的時候了!”擦掉汗水,振作精神,調整了下情緒,驀然用鮮卑語放聲而歌:“阿干西,我心悲,阿干欲歸馬不歸。為我謂馬何太苦?我阿干為阿干西。阿干身苦寒,辭我土棘住白蘭。我見落日不見阿干,嗟嗟!人生能有幾阿干!”
夜色下,火光明暗,肅穆哀傷的氣氛里,凄涼的歌聲立刻吸引到了拓跋倍斤的注意。
這歌名叫《阿干之歌》,是方下魏國王室慕容氏的一位祖上所作。
阿干,鮮卑語,意思是兄長。
和禿發、拓跋兩部的舊事如出一轍,慕容氏的那位祖上在繼承了部大之位后,忌憚他的庶長兄吐谷(yu)渾,於是借口吐谷渾部眾養的馬與他部眾養的馬相斗,痛斥吐谷渾,質問他為何不率本部離得遠點,非要與自己的部眾牧地相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