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途經過,入目所見,盡是守卒的尸體橫陳,亦有民夫倒在道上,一些傷重難行的,臥於泥淖中,奄奄一息地呻吟;到處是守卒丟棄的刀盾槊弓等物。血水蓄滿坑中,聞之腥味撲鼻。好在大雨未停,城頭起的火沒有波及到城內的民宅,街路兩邊的“里區”,勉強保持原狀。
令狐京打小嬌生慣養,之前從沒有見過這等戰后的慘像,這時不禁面如土色。
莘邇喚他近前,問道:“鮮少,南鄭可以攻么?”
令狐京從牛車上下來,絲履踩到水中,身上所穿的白色鶴氅,下邊大半都被濺上了泥,他捉扇下揖,說道:“京性愚,不識明公的果決英武,戰前所言,都是胡言亂語。乞求明公勿怪!”
雨水順著莘邇的鎧甲往下淌,把他的衣甲和坐騎,洗刷得明亮干凈。莘邇去掉兜鍪,目注令狐京,微笑說道:“鮮少,你素有智士之名,怎么能稱一個‘愚’字呢?趁雨夜而攻南鄭,千里的這條計謀,便是三歲的孩童也可以看出,實是可行之策,你又怎么會看不出呢?
“你戰前說的那些,我看,不是胡言亂語。”
令狐京心頭一沉,問道:“明公此話何意?”
“我瞧你是別有用心。”
“……,明公這話從何說起!京不解明公何意。”
莘邇吩咐唐艾的從者,將唐艾的牛車趕過來,問唐艾,說道:“千里,你覺得鮮少戰前說的那些話,‘夜雨不可攻城’、‘不妨等桓公與蜀兵的戰斗有了結果再說攻打南鄭’云云,是他的真心話,還是他別有所圖?”
唐艾撩著車簾,探頭車外,舉羽扇遮雨,上下打量了一身素白、站在泥水中淋雨的令狐京幾眼,回答莘邇,說道:“明公新為天子拜為征虜將軍,這回勞師興眾,親自伐蜀,身系江左朝廷和大王、王太后及朝中諸公的厚望,朝野上下,莫不企盼明公可以大勝凱旋,而南鄭如果不克,又或‘因人成事’,明公而才僥幸得克南鄭,不用說,明公一定會因此而大失名望。
“鮮少戰前所言的那些,以艾之見,恐怕不是真心話。”
不是真心話,那就是別有所圖了。
莘邇招手,叫令狐京再近前一些。
令狐京面色蒼白,勉強行到莘邇坐騎的頭前。
莘邇挺身馬上,俯瞰著他,說道:“鮮少,你不對我說真心話,我對你說句真心話。
“先王重視你的兄長,我也看重你兄長的才能,因而在先王薨后,我欲重用你的兄長,舉他為振武將軍;可是,我的一片好心不得好報,轉眼間,你的兄長就與錄事氾公、郎中令陳蓀攪和到了一處。這中間,是不是有你的謀劃?”
令狐京想要解釋。
莘邇阻止了他,說道:“你不要說話,聽我說。
“我盡心籌算、麴中尉浴血鏖戰,打下了武都、陰平,結果卻因為氾公、陳蓀之薦,被你的兄長摘了桃子,由他出任秦州刺史、武都太守。這中間,是不是也有你的謀劃?
“為了保證秦州的安全,我挑動趙宴荔、趙染干父子投我定西,費盡心力,與拓跋部結盟,打算北取朔方,以使蒲秦不能南北兼顧。但是,氾寬卻以協助江左朝廷伐蜀為名,破壞了我的計劃。這中間,是不是又有你的謀劃?
“前時分兵,你的兄長求我把你派入他的營中,做個參謀。這中間,是不是還是你的謀劃?
“鮮少,這些也就算了。我可以不與你計較。可是,在攻打南鄭的這件事情上,你怎么能還是私心為重呢?你知道此回攻打南鄭,我定西付出了多少的財力么?征用了多少的役夫么?攻打南鄭若是不克,我軍無功而返,你知道勞師糜餉,會耗費掉我定西多少的國力么?”
令狐京越聽越是不對,汗出如漿,抖動嘴唇,說道:“明公,……。”
“我給你說了,你不要說話,聽我說。”莘邇彎下腰,看著他,放低聲音,說道,“我想對你說的真心話是什么?鮮少,只有兩句。先王薨后,大王年幼,宋、氾、麴諸姓,各懷異心,朝局動蕩,而外有蒲秦狼伺,設若無我,你令狐氏,還能稱王隴州么?這是第一句。我曾對麴中尉說過,隴州偏遠一隅,與其稱王稱霸於斯,何如蕩平中原,復我華夏衣冠,解民倒懸,以立不世之功,登天子之朝堂?此乃我的肺腑之言。這是我要對你說的第二句。”
令狐京顫聲說道:“京愚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