莘邇笑道:“督公請先讀完。”
桓蒙看了一遍,愛不釋手,從頭又看,連看三遍,忍不住吟誦出聲,念道:“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
帳中陪坐的程無忌、周安、袁子喬等人,本不知詩句內容,見桓蒙觀之再三,好像那紙上有什么莫大的誘惑也似,把他吸引得流連不舍,表情不斷變化,或驚或嘆,無不覺得奇怪。
有如周安這樣戎馬為生的,就心中想道:“明公雖好文學、清談,然此左右只是一首詩罷了,何至於是!”於今清談盛行,不會清談,沒有文學之才,是萬難打入名士圈子的,因此桓蒙青年時期,亦是頗為熱衷清談、寫玄言詩的。
忽聞桓蒙讀出聲音,眾人皆傾耳細聽。
只聽到這開頭的四句,不管是否有足夠的文化修養,一時全都凝神。
即使周安,也不覺虎軀一震,想道:“好句!”
桓蒙捏住鼻子,做洛生詠。
洛生,便是洛陽的書生。洛陽話的音調重濁,桓蒙語氣慷慨,帶金戈鐵馬之氣,配上李太白的這首《蜀道難》,當真是再合適不過,相得益彰。
桓蒙往下吟誦:“蠶叢及魚鳧,開國何茫然!爾來四萬八千歲,不與秦塞通人煙。西當太白有鳥道,可以橫絕峨眉巔。地崩山摧壯士死,然后天梯石棧相鉤連。”
程無忌拍案說道:“何茫然,壯士死。好詞!”
讀到“上有六龍回日之高標,下有沖波逆折之回川。黃鶴之飛尚不得過,猿猱欲度愁攀援。青泥何盤盤,百步九折縈巖巒。捫參歷井仰脅息,以手撫膺坐長嘆。”
謝執散漫的坐姿,為之收斂,詩中描述的景象,出現在了他的眼前,他悵然吟道:“坐長嘆。”
“問君西游何時還?畏途巉巖不可攀。但見悲鳥號古木,雄飛雌從繞林間。又聞子規啼夜月,愁空山。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使人聽此凋朱顏。”桓蒙吟誦到此處,聲音漸低,三疊回旋,把最后一句又吟了一遍,“使人聽此凋朱顏”。
低沉到了極致,詩句遂轉激昂:“連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掛倚絕壁。飛湍瀑流爭喧豗,砯崖轉石萬壑雷。其險也如此,嗟爾遠道之人胡為乎來哉!”
一路讀下去,讀到“劍閣崢嶸而崔嵬,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所守或匪親,化為狼與豺”。
袁子喬變色,心道:“萬夫莫開!”
桓蒙讀到了最后:“朝避猛虎,夕避長蛇;磨牙吮血,殺人如麻。錦城雖云樂,不如早還家。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側身西望長咨嗟。”
詩篇讀畢,余音繞梁。
滿座驚嘆。
桓蒙終於舍得將眼睛離開了詩卷,抬頭看向莘邇,說道:“劍閣之險,吾知矣!”
放下詩卷,他心潮澎湃,難以自已,下榻到地,按劍踱步。
驀然止行,回首帳外,帳幕被打開著,遠處的青山躍入眼簾。
青山寧靜,長空白云,他的情緒卻噴薄如涌。
龍亢桓氏原也是名族,而自桓蒙的祖上桓則,在成、唐相替之際,被本朝開國皇帝的父親殺掉,并被誅了三族以后,桓氏就成了刑家,從此落魄,乃至僥幸得逃的后裔不敢說是桓則之后,把桓則從族譜上都去掉了。直到本朝南遷,桓蒙的父祖以性命為代價,才又為桓氏打通了向上的仕途。饒是如此,比之王、庾等家的子弟,桓蒙的上進之路,也是艱難許多。身負俊邁之英略,胸懷過人之雄圖,壓抑三十余年,等到今之伐蜀,方得稍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