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滿霸氣的話說出了口,而當開始攻城的時候,賀蘭延年才發現,竺圓融要求他“立刻撤軍”的話,竟是有底氣的。卻拓跋鮮卑的兵士尚未到達城下,但見那城頭上,接二連三地,涌出了一群又一群的平民,有唐人、有胡人,乃至還有婦人,個個持刀仗械,肩并肩地同戍卒們站在一起,晃眼看去,哪里還是稀稀拉拉的守備?城墻之上,已密密麻麻,何止千百數人!
只怕城中的唐、胡百姓,小半都在這里了。
這是賀蘭延年完全沒有想到的。
他瞪大了眼睛,望著城上陡生變化的這一幕,脫口而出:“何處來的這些……”猛然想起了黎明時分的那一陣鐘聲,霍然醒悟,說道,“那鐘聲原來是竺圓融用來召聚信徒守城的!”
那鐘聲確然是竺圓融用來召聚信徒的,且是竺圓融親自敲響的。
卻是說了,竺圓融在朔方縣就有這么大的影響力么?他的一通鐘聲就能召來小半的縣人?倒也不是,這小半的縣人中,唯有少部分是他召到的,只是被他召到的這少數人里邊,多是朔方縣的唐、胡豪強,這些豪強的家中多有宗人、奴仆和徒附,少者數十,多者數百,是以現下城頭大部分的唐、胡人等,其實都是那些豪強們帶來的,——當下海內不寧,戰亂頻頻,各地的豪強為了自保,其家中俱有族兵,被他們帶來的這些,泰半就是此類。
既然名為“族兵”,也算是“兵”了,日常亦有操練,朔方此地,又民風尚武,這些族兵中擅長射箭、格斗的著實不少,有了他們的加入,廣牧縣的守御能力頓時上了一個大臺階。
竺圓融今年小五十歲了,他原是隴地一個小士族家中的子弟,察其過往經歷,比貧寒出身的道智順暢得多,少年出家,一開始從師的即是西域名僧,隴州民間尊崇佛教,當地的右姓大族,比如陰氏中的一支等等,許多都是虔誠的信徒,他的師父既有高名,自是不缺供奉,因是他從小到大,都沒有吃過什么苦,而下年歲雖長,卻不顯老態,身材魁梧,長得肥頭大耳。
在縣中唐胡豪強與親信弟子們簇擁下,他身穿黑色的僧衣,右手握著法杖,看了看城下殺來的拓跋戰士,鎮定自若,徐徐與身邊的人們說道:“可憐、可嘆。”
一個髡頭小辮,觀其發型應是匈奴人的胡人問道:“融公,什么可憐、什么可嘆?”
“貧道已經告訴你們了,前日我於佛前入定,佛陀喻示於我,定西王誠心敬佛,得佛庇佑,恩德將澤潤朔方。我適才因此告訴賀蘭延年,曉喻他朔方非他可有,叫他速速撤兵,否則他將會殞命於此。奈何他不愿聽我良言,其雖惡人,亦生靈是也,是以我說可憐。”
“可嘆呢?”
“他一人殞命則罷,卻因了他的命令,那些鮮卑兵士們來攻我城,只怕死者會有甚多。因其一人之貪念,而連累千百人之喪命,豈不可嘆!”
那胡人與周近的唐胡縣人,聽了竺圓融悲天憫人的此言,無不合掌禮贊,說道:“融公菩薩心腸,奈何賀蘭延年冥頑不化!”
攻城的鮮卑兵士分為了前后兩段,前段是扛著梯子的徒步兵卒,后段是騎馬挽弓的輕騎。
輕騎們拍打戰馬,卷起漫天的塵土,怪叫著接近城墻后,紛紛射箭。
徒步的兵卒們吶喊出聲,悶頭朝城墻下疾奔。
到底百姓們很少參與血戰,一些人不免害怕,便是竺圓融左近之人,亦有露出驚駭之色的。
竺圓融覷到,他不慌不忙地把法杖倚著城墻放好,雙手合什,閉目吟唱佛經,他的弟子們跟著也吟唱起來。抑揚頓挫、含帶著奇妙韻味的佛經吟唱聲,稍微安撫住了驚嚇諸人的心靈。
隨之,一股若有若無的香氣,從竺圓融的手掌間散發出來,周圍的信徒們聞到了這股香味,不約而同地齊齊看向了竺圓融的手。竺圓融睜開眼,把手攤開,兩股清澈的細水,從他的掌間潺潺流出。信徒們齊齊驚嘆。竺圓融揚手,將那清水拋灑開去,落到了邊上眾人的身上。
剛才問話的那個胡人帶頭,嘩啦啦地跪倒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