莘邇抬起頭,正與左氏如波的目光相對,他不覺想到了數年前豬野澤畔的那段艱苦時光,仔細想想,從那時到現在,左氏這才過了多久的開心日子?他欲言又止。
左氏問道:“阿瓜,你怎么不說話?你不是有事要告訴我么?”
她的年齡與莘邇相差不大,只比莘邇大了一兩歲,今年三十上下了,要說起來,她也是吃過苦,她過往的人生亦是有過大起大落,經歷過很大的挫折的,但此時此刻,她看向莘邇的目光,或者說,近年以來,每次她與莘邇獨處之時,她的目光就總是這樣的,容顏里透著熟美,就像三月盛開的牡丹,然而黑寶石似的瞳仁,卻給人以純潔之感,如同雪后初晴的溫暖陽光。
莘邇想道:“瓔珞奴已經受過太多的罪了,難得如今總算能舒心些,我又何必把那些爛七八糟的事,告訴她,讓她生氣、憂慮人言,寢食不安呢?罷了,宋羨這不知死活的,我且把他收拾了就是!至於衛泰諸吏,料他們也不敢亂嚼舌頭。……此事,我就不與瓔珞奴說了!”
他入宮的目的,本是想把宋羨亂說的那些話稟與左氏的,而下轉念一想,休了這個念頭,但已經說過了“有一事啟奏”,不好自食前言,便只好把昨日剛與唐艾、羊髦等討論過、預備過兩天在朝會上正式奏請的一件公務,拿出做個搪塞,說道:“太后,前天臣巡視泮宮,較之往歲,今年泮宮里的學生多了一倍有余。除掉士族子弟、僑士子弟、為州郡所薦舉的寒門子弟,北山鮮卑諸部、東南八郡的羌胡諸部和盧水沿岸、豬野澤以及西海周邊等地的雜胡諸部等我國中的眾多胡落,它們部中的酋長、貴種之子弟,亦有不少,約占了學生總數的一成。”
前年、去年,莘邇兩次撥款,擴建泮宮,增加教師,對學生進行擴收,兩年至今,成績斐然,以前定西泮宮里的學生數目,最多的時候也不過四五百人而已,且此數百人中,泰半都是定西高門士族家的子弟,現而下,不僅學生的數目大大增多,已足有三千余學生之多,并正如莘邇適才所稟,學生的來源也不再像以前,基本都來自定西士族中的右姓,僑士、寒士家子弟所占的比重得到了大幅的提高,現各占了學生總數的四成和兩成多,同時,胡人子弟的占比更是得到了飛躍性的提升,“約占一成”,三千余人的一成,那就是三百多人了,如此多的胡人子弟入學習儒,用泮宮老教師們的話說,是聞所未聞,用泮宮總教席陰師的話說,則是“師者,有教無類,今吾定西,授名教於萬胡,化蠻夷為入華夏,古之未有,當世之盛也”。
雖說讀書人講話,有時不免會夸張一點,但“萬胡”也者,倒非全然是夸張之詞。
須知,此三百多的胡人學生,可不是定西諸胡部中的尋常牧民,而盡是諸部酋長、大人、小率等的子弟,如那莘邇的“義弟”拔若能,他的長子麴朱大難不死,傷愈之后,就入了泮宮求學,又如禿發勃野,他亦有一個親弟和兩個從弟入了泮宮,擁有著這樣“貴種”身份的一個胡人學生,待其學成,候其回到本部,只要他愿意,那么他就能影響到他部落中的很多人,換言之,即便每個胡人學生只影響到一百個本部落的牧民,那么合計就有三萬多了。
從這個方面來講,又何止“萬胡”!
陰師“萬胡”的形容,非但不是夸張,其實還是“謙虛之詞”。
對泮宮現在學生增多和僑士、寒士、胡人子弟出身之學生在其間的占比均大為提高此二事,左氏是略有所知的。畢竟,擴建也好,教師、學生的增加也好,都是需要錢的,而只要是大筆的國家開支,那就必須要經過左氏的同意,至少要知會她一聲,故是,她對此不是不知。
只是,教育雖亦一國之大事,但上午才與莘邇見過,下午莘邇就又急匆匆地入宮,比以莘邇少見的一天兩次入宮,泮宮此事的重要性,卻似乎并不至於他這么做。
左氏想道:“我本以為阿瓜是有什么要緊的軍國大政要與我商量,卻怎么竟是此事?”心中迷惑,順著莘邇的話,說道,“是么?”
莘邇說道:“是啊,太后,民為國之本,教為民之本,今泮宮蒸蒸日上,學生越來越多,前天太后是沒去泮宮,臣當時在泮宮之內,聞櫛比的學舍里頭,誦經之聲瑯瑯入耳,觀熙攘的來往學子,不論唐、胡,俱皆儒衣方步,那般情景,實是令臣喜悅不已!”莘邇伏拜下地,說道,“三年之后,待這批學子學成,中必不乏可堪大用者,我定西后繼有人,臣為太后賀!”
“三年學成”,這是個概數。泮宮的學制,莘邇規定的是三年,但每年都有考試,如果成績突出,一年即可出仕,如果成績不行,卻哪怕是學夠三年,終究朝廷也不會用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