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蠶房寂靜,有斷斷續續的磨刀聲。
炭火燒得很旺,很有生命力的樣子。
白松林獨自一人走進蠶房。
他的左腿在昭獄受了刑杖,承不住力,一瘸一拐,鐐銬和鐵鏈被拖在身后,稀里嘩啦地亂叫。
“正主兒來了。”
刀子匠馬大胡子背著身,在燭燈下磨刀子。
白松林未答話,緩緩坐在床邊。
他的動作很慢,每一個動作都會扯動傷口。
他身形高大,薄薄的囚服遮不住矯健的肌肉。
他是征戰沙場的好男兒,斬羌笛,御北方,十萬敵軍壓境,他一馬當先,射下對方軍陣中央的戰旗。
他還是溫和謙讓的好哥哥。
自父親白崇戰死沙場,作為長子,他像父親那樣擔起了這個家。
可是他好笨,太安宮一道旨,就流放了白氏滿門。
那時的他太年少,軍功滿身卻護不住太子、護不住弟弟、護不住這個家。
他走了這一路,走得滿身是傷。
白松林摸了摸刑床上的被單,棉褥被炭火烘得很干,暖暖的。
馬大胡子扯著個破鑼嗓子說話了:“老子凈過的身比你吃過的米都多,你是最晦氣的那個。”
他將磨得鋒利的刀刃舉在雙眼前,看得差點成了斗雞眼。
“宿奴庭的罪人,給不起刀頭錢不說,這差事要是辦砸了,老子就得去昭獄回話。要說么,你一個燼風余孽,死了也就死了,自己個兒要往閻王殿趕,怎么還拽上我呢。”
馬大胡子說得直搖頭。
他取出一串鑰匙,罵罵咧咧地將白松林的鐵鏈解開。
白松林也想給他刀頭錢,倒不是因為怕死,而是他為人慈悲,人家既然要跟著自己去閻王殿走一遭,給點刀頭錢也是應當的。
可是,他摸了摸身上,除了囚服,什么也沒有,只好默不作聲地低頭等待。
吱嘎——
蠶房的房門被打開。
“蠶房是你隨……哎喲!崔公公您老怎么來了。”
馬大胡子看見來人,跟表演變臉似的,臉上笑得如同開花。
崔維順不老,也就二十上下的年紀。
若只看那張清秀的臉,甚至比白松林還小了不少。
只是他的青絲染了白,看上去,是長得著急了些。
“咱家來給馬先生送刀頭錢的。”
崔維順右手扶著麈尾拂塵,左手掏出一錠金子,送到馬大胡子手中。
一句“先生”,將馬大胡子的地位抬到了天上。
宮里的爺向來拿鼻孔看人,能叫他“馬師傅”都是給了他天大的顏面。
馬大胡子的眼睛都被點亮了,弓著腰,雙手接過沉甸甸的金子,激動得說不出話來,簡直要給崔維順跪下了。
“馬先生且留咱家與他說說話——”
崔維順笑道:“都是無根的人,有些話,馬先生聽也聽不懂。”
他自升任司禮監秉筆之后,在宮中口碑一直極佳。
他體恤下屬,以德治下,深得皇宮太監們的敬愛。
馬大胡子自然不敢違逆,當下諾諾道:“小人這就走,這就走。”
他拿著金子,歡天喜地地出了蠶房,還貼心地將門關了個嚴實。
蠶房之內沒有窗,是一個連風都刮不進來的密室。
崔維順站在刑床邊道:“今晚一過,你就是另外一個人了。”
燭火明滅,將崔維順的身影吞進暗光里。
“今晚一過,我還是我。”
白松林雙手撐著膝,問道:“白喜,你可曾因為此事而變過?”
崔維順緩緩跪在白松林面前,低聲道:“位卑未敢忘憂國,事定猶須待闔棺。白喜從未敢忘,亦不曾變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