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銳忍著痛楚舉杯飲下,頹敗的臉上陡然生出幾分豪邁,似乎這個時候慷慨激昂指點江山是他最得意和光輝的時刻。
裴越手指輕輕敲著桌面,口中輕聲重復道:“那家人?”
方銳將空酒杯推到桌面中央,示意面前這少年幫自己滿上,帶著一分驕矜道:“昨晚被你們殺死的那些人中有一個叫冼叢的,就是那家人中的一員。只不過他比我更慘,我雖然是旁支子弟,但終究是方家的血脈,他只是被賜姓的家奴,所以來到這里后他必須聽我的。”
冼家。
裴越心中默默念著這個姓氏。
一些塵封的舊事浮現在他眼前。
在沈淡墨寫給裴越的第三封信里,少女曾提到一樁舊案,簡單介紹之后問他有什么看法。當時裴越并未回答,因為在他看來,這樣的事情在任何一個王朝都不鮮見。前世他雖然對歷史不算很擅長,但一些大事典故還記得,所以并不覺得這種內亂有什么特別之處。
只是對于大梁官場還很陌生的裴越不知道,沈淡墨提到的那樁案子是天家的禁忌,尋常官員連提都不敢提。
也只有沈淡墨才有這樣的膽氣,畢竟她的父親掌著太史臺閣。
裴越回憶著那封信的內容,三十三年前,也就是中宗建平二年,開國九公之一的楚國公府被控謀逆造反,時任南境堯山大營主帥的楚國公府當家人冼春秋攜九百子弟夜渡天滄江,在緝拿他的密旨抵達前夕叛逃南周。留在京都的冼氏族人被殺得血流成河,軍中大將亦有多人被牽連問斬,其中便有谷梁的父親谷豪。此事對大梁的軍力造成沉重的打擊,事后京軍還被大規模清查整頓,最終裁撤一營七衛。
冼春秋到底有沒有謀逆之舉,當時登基才兩年的中宗皇帝為何要這樣做,個中緣由早已封存在極少數人的記憶中,連沈淡墨也弄不清楚,所以她才詢問裴越的看法,其實只是因為好奇而已。
裴越此時聽著方銳的侃侃而談,才將這些回憶串連起來。
方銳看他只是沉默著,并無給自己添酒的打算,不由得很郁悶地說道:“既然是斷頭飯,為何這般不痛快?”
裴越自然沒興趣慣著他,將酒壺推過去,示意他自斟自飲。
方銳沒有繼續埋怨,他斟滿一杯然后飲下,嘆道:“要說那些冼家子弟確實厲害,僅僅用了三十年,竟然可以在軍中站穩腳跟,甚至能跟我們方家掰掰手腕。若非如此,我們的皇帝陛下哪還有心情玩什么制衡之道,早就想方設法鏟平整個平江。”
裴越腦海中靈光一閃,神色凝重地說道:“或許當初大梁的中宗皇帝就是你這樣想的。”
方銳一愣,隨即不可思議地說道:“我怎么沒想到這一點?不對,你們那個皇帝就算要動手,也應該朝著你們裴家啊!這世間誰不知道你們裴家才是北梁軍中第一豪門?”
裴越默然不語。
他想起一些細節。三十三年前,第一代定國公裴元已經年近八十垂垂老矣,就算他武道修為天下第一,其時也到了垂暮之年,很難做到像年輕時候那樣牢牢執掌軍中大權。楚國公府案發后,他曾入宮勸阻中宗,使得谷家沒有被抄家滅族,如此說來他對皇帝還有一定的影響力。只是這樣的話,他為何會坐視冼春秋一案擴大到那般恐怖的局面?
一些念頭逐漸在裴越心里醞釀,可他又覺得過于荒謬。
罷了,都是幾十年前的往事,何必為此傷神。
面對方銳的疑問,裴越沒有回答,話鋒一轉道:“我很好奇,你們家主為何會那般信任山里的那位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