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要現身說話,卻又聽妹妹慧衡幽幽開口“我倒是也有料到哥哥此次赴任吏部會有天降之親,只是我沒想到,竟然漢川卓氏會找上門來。”她說完撫摸一個碩大木箱上的封條,那上面的卓字由濃墨而寫,分外清晰,“不知哥哥見了會作何想。”
“他家來送禮之人說,早年都是一家人,遇到冤案如今昭雪,該再做回一家人才是。”云桑薇沉吟片刻道,“我心中遲疑,你哥哥從未和我提起過故去卓氏的舊怨,但猜到些緣故倒是不難,所以我也未將他們當做親戚視之,只尋常禮數迎送。”
“做得對,我們家是寧朔卓氏,同漢川卓氏又有什么關系也沒有天底下但凡姓卓就是一家的道理。”
卓思衡自廳后而出,語氣平靜,卻仍讓其內兩人訝異,但此話聽來更振聾發聵,云桑薇也明白這兩家是已無轉圜,便道“好,那他們的禮物我派人送回去。”
“就說”慧衡略思忖片刻說道,“就說哥哥說了,如果是親戚家即便關系遠些走動也無妨,可半點親故不沾要是這個時候收了難免要人誤會卓大人在朝中所行不檢,還請海涵,怎么客氣怎么說。”
卓思衡覺得妹妹的話簡直說在自己心坎里,連連點頭,只贊自己想也想不出更好的說辭來。
“可是其余的禮物你打算如何是好”云桑薇站在一圈圈箱子的包圍中,想在一間屋廳內走進自己丈夫都得三繞八回。
“收下就是了。”卓思衡輕描淡寫一笑,“我有辦法。”
卓思衡當然不是真要趁著銓選撈銀子花,這也不是他所求,之所以收下是因為此次送禮有極強的政治意圖,那政治上的問題,還是用政治手段來解決才相得益彰。
第一日,卓思衡便求見皇帝,將昨日收禮之事詳盡匯報,當然不是大義凜然吹捧自己廉潔秉公的模樣,而是可憐兮兮不安又無奈想皇帝陳言道“臣捫心自問,因自負才學屢次殿前奏對未有分毫慌亂,但昨日抵家,見如此多金銀財帛,卻心似油煎,一夜未曾合眼臣主吏部,本就是人事往來頻繁,若全部退回事事太絕,豈不落得個沽名釣譽孤黨狂尊的名聲今后與同朝同僚如何共事陛下知臣素不喜與人爭執,從前每每被逼無奈,為國事才肯辯駁一一,今日要臣去做決人情之裂,臣如何使得可若將禮物收下,銓選在即,朝野上下會如何議論臣掌事執權未有寸功,卻先收禮納財讓臣如何有臉面面對同僚,如何有臉面面對陛下,又如何對得起寒窗苦讀一朝登榜的為國盡忠之志臣自幼孤苦無依,無人告知臣該如何處置此等進一步是冒犯國法吏治退一步不過禮尚往來之事,臣所仰仗,唯有陛下,也只能來請示陛下該當如何了還請陛下莫要厭煩臣來叨擾瑣事。”
剛好當日伴駕的翰林院官吏是卓悉衡,他聽見哥哥泫然欲泣的一番自陳非常震驚,他真的不知道一個三十歲就位列正四品六部侍郎且掛了直學士頭銜的人居然能把自己的叱咤風云春風得意說得這么慘
原來有人真能用舌頭顛倒黑白。
這人還是自己大哥。
這番話實在太像奸臣為自己辯白的矯飾,可大哥說出來竟然十分誠懇,卓悉衡回想昨天家里的盛況,只覺送禮的人到頭來怕是要人財兩空,竟有那么一絲可憐。
皇帝聽過只是嘆息,竟下來攙扶起卓思衡道“你于此事上難做朕如何不知這事你先不必煩擾,考課銓選才是當務之急,其余朕能幫你免除些煩擾也是在為國事而謀,你我君臣自是信賴無比,何故婉轉如此見外之言”
在卓悉衡震撼的目光中,君臣一人攜手含淚,表示下輩子還要繼續做君臣才不負此等知遇之情。然后還硬拉上他一起,皇帝又說些你家世代忠良,如今兄弟齊心為國任才,是朕與江山的福氣之類的話,聽得卓悉衡一陣恍惚,他不知道話題怎么忽然從正事就變作了虛言。
因為能當面給弟弟上朝堂表演課的機會不多,卓思衡演得十分賣力,告辭天章殿時,還擦了擦眼角的濕潤。
皇帝之所以愿意配合這出戲,無外乎也對他有利而已。就算真有天賜君臣之誼,那肯定不是自己和皇帝。他替皇帝成事,連弟弟都搭在里面,此時來找皇帝為自己擺平些細枝末節簡直是天理昭彰理直氣壯,要是讓他幫忙給皇帝上選安排合適職位,大家相互利用,我的誠意到位了,你的總不能只靠虛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