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大抵會相信我自地方帶回的證據,即便不夠充分,卻也能足夠將楊敷懷押解回京由刑部著審。可是這一來一去,傳旨應召,三四日時間足夠楊敷懷有所作為,他完全可以憑借自己在地方的勢力,銷去證據、聯絡帝京,為自己解決后顧之憂,這便是官場上中樞與地方的時間差之爭。”
卓思衡語重心長,沈孔二人聽得心驚肉跳,沈崇崖于類似事上已見了許多,自是心有戚戚,而孔宵明卻第一次有所認知,仿若醍醐灌頂。
卓思衡看他們已不再單純畏懼和胡言,開始認真思考,甚感欣慰,站住腳步轉過身來,柔和的聲線伴隨豆苗摩擦的窸窣聲娓娓道來“于是乎,我想說的是,其實歷朝歷代整個國家上上下下只要仍是莫非王土,便無法杜絕此類劣跡再演,人人相治不能忽視在中層也就是地方和中樞之間擁有得力賢才承上啟下。”
“大人所言可是郡一級官吏么”
這還是沈崇崖今次鼓足勇氣問的第一個問題。
卓思衡當即表示鼓勵道“是了,就是郡望一級官吏。州府一級官吏距離天聽太近,他們無需憂下,更多是懷上;而縣下所治皆為百姓,想教他們啟承,未免太過強人所難。也只有郡望一級官吏,若是藏污納垢便如楊敷懷一般只手可遮這一處小小天地暗無天日,若是能有良臣能吏,此間百姓便可守一方太平。”
“可是地方上有句俗話”孔宵明思忖后直言道,“百姓有時調侃官吏,都說刺史刺史,上下不吃還有說郡官不當,心也不慌的,都說這個位置不好做,上下都得罪人,還容易吃罪過。”
卓思衡聽罷心中感慨,誰說百姓無知,好些個道理他自己還要悟出來,然而平常官吏接觸得多,百姓卻也有自己的智慧來評斷所見所聞,不可不謂見微知著。
“你覺得這話對么”卓思衡問道。
“我覺得有些道理,刺史和州上官吏打交道,一個不周,州里的大官隨便就能拿捏,但與下面又隔著縣一層官吏,不好全管全轄,萬一被下屬欺上,到時候說不定非己之罪還要受連累。”孔宵明自己也有獨到的見解。
聽他這樣暢所欲言,沈崇崖也順勢而言“況且刺史官級不上不下,在此位置之人,大多鉚足勁兒朝上使力,楊敷懷為何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韙不就是想在此次大考之年給自己掙條回京的出路么”
“你們說得都有道理,越是難任,卻也是重任,我就在郡上以通判之位代行過刺史之職,自然知道其中難處。只是正因我曾為之,我才能成為今日之我。這個位置之難,才是一種歷練和考驗,總不能因難做而望而生畏,也不能因難做而像姓楊的一樣另辟蹊徑。你們今日懂得了這個道理,也算沒有白白經歷這些擔驚受怕。須知越是承上啟下之處,避讓隱忍和一味蠻干魯莽都是不可取的,略有轉圜才是真正的手腕,只要大節無失,細節上的正反計較太多便是給自己設限,只會令那些全無下限之人更張牙舞爪欺辱你的投鼠忌器。”
沈崇崖略有些慚愧,他明白卓思衡有提攜自己的意思,才將揭發楊敷懷一事托付重任,可他跟老鼠見貓一般,實屬無禮。
而孔宵明在之前被楊敷懷近乎囂張的排擠與構陷后,經此一點,更明白了其中道理,之前鉆過的牛角尖,一時也變作了通途大道。
卓思衡拍了拍孔宵明的肩膀,笑道“聽了郡官難做的困頓,你是否還愿意在伊津郡郡望之上為官呢”
孔宵明再愚魯也聽出來,卓思衡是要將自己提到郡上,他心中如何不喜,卻忽然轉憂道“可我在縣里還沒教完書”
“你當了郡望官吏,自然可以布置得力人手,將你自己教習百姓的理念貫徹至各個縣鄉,不是更好”卓思衡稍加引導,孔宵明仿佛通徹心智,快要笑出聲來,卓思衡又道,“還有就是,我之前與你提的冬學一事,我希望能在伊津郡先行嘗試,待到你做出些樣子來,再推行到全國去,也好試驗試驗咱們的辦法到底得行不得行,你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