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恪行穿著裘服,拄杖立于廊下,仰首看著檐下碎雪,“挽瀾啊,老夫當初不該舉薦你為東宮侍講。如今出了這事,連累你也要停職受審。”
“老師說這話,是令學生無地自容。”
周及一襲玉色的襕衫挺立,外罩一件月灰加棉大氅,頭發一絲不茍地用同色發帶束成髻,整個人的氣質就如同這檐下飛雪,清冷自持,不染污垢。
李恪行徐徐道“聽聞你這幾日,常去聽明德館儒生爭辯禮教。長風公主之事,你如何看”
周及回道“寒門學子要借這次機會開辟新路,士族要維護自己的權威,這場禮教之爭,涉及的已不再是公主的生死,而是寒門學子與士族的拉鋸。”
“不錯,你看得透。”
李恪行贊許,“前前后后,你教過這女娃兩次。你也覺得她有錯嗎”
周及眼簾微垂,低聲道“有錯。”
“錯在何處”
“無視禮法,欺瞞天下。以女子之身,圖僭越之事。”
李恪行滿意頷首他這個學生,最是磊落,也最是公正。
“為了自己被看重,而選擇拋卻十年寒窗堅守的東西,去附和一個離經叛道的女子,文人風骨何在。”
李恪行嘆道,“說到底,可惜是個女子,站錯了位置。”
一聲復雜長嘆,已然表明了這位大儒的態度。
李恪行轉身,抬臂如往常那般去搭周及遞來的手掌,卻抓了個空。
李恪行一頓,轉身看去,卻見周及緩步走至階下,于紛雜大雪中撩袍一跪。冰質玉潔的年輕人,眉目清雋,幾乎同霜雪融為一體。
李恪行看著這位他最引以為傲的學生,似是明白了什么。
“挽瀾,起來。”
周及卻是拱手,一揖到底,大雪拂了滿身,他長躬不起。
“長風公主之行徑,的確為禮法不容。”
他頓了頓,平穩道,“然學生有幸教過她兩次,深知其品性。公主聰敏仗義,除站錯位置之外,她的才學、大義并不輸男子。”
“你要保她。”
“是。”
“明知她的行徑違背了你十余年寒窗所堅信的道理,也依舊要保她”
“是。”
“挽瀾,你心性堅定,是非分明,從不做有違理智的決定。什么時候開始,你也以感情論事了”
李恪行捏緊手杖,許久,啞澀道,“你要和你的恩師,在朝堂上辯一辯嗎”
周及喉結微動,閉目道“學生有負恩師教導,罪無可恕。”
“罪你認什么罪你以前只專注于文墨書海,游離于塵世之外,不識人間冷暖。如今能以情度人,老夫反倒覺得你像個有血有肉的人了。”
李恪行復雜的聲音自廊下傳來,頓著拐杖沉聲道,“你雖師從老夫,卻也不必事事遵從于我。老夫擔心的是,你心中的情已大過倫常的尺度,使你行一時沖動之舉。在和老夫辯禮之前,你先和你自己的心辯一辯,保她到底是為大義,還是為私情。”
李恪行轉身,周及仍長跪于地,薄雪落了他滿肩。
“學生生來識人困難,不問世事,對親友亦是淡薄,不知情為何物。”
周及在心中叩問自己。
“學生只知道,兩次為殿下講學,她提出的問題雖刁鉆,然而學生并不覺冒犯,反而回去后越發有動力博覽群書,想出一條能用以反駁的典故,便無比滿足。老師,若殿下利用“太子”的身份作奸犯科,謀取私利,學生今日定然不會跪在此處,為她鳴半句不平。”
回答他的,是李恪行的一聲長息。
庭中,管家執傘而來,請示道“主子,有宮中貴客求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