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抽根煙。”
他起身,離開前,手搭在她肩上捏了捏“別跟過來,我一會就回來。”
他推開應急通道的門,拍遍了褲兜也沒找到煙盒,只好出門去便利店買。向來抽慣定制煙的,對滿貨架的煙盒失了頭緒,挑了盒萬寶路。
結賬,撕開薄膜封條,站在門口雨檐下就抽起來。抽不慣,又或許是抽得急,沒兩口就嗆得咳嗽起來。
深夜的便利店鮮少有客,店員默默看他唇角銜煙,繼而深深地吸了口氣。
再回到影院時,戰爭場面已過了。
徐思圖原本隨政要撤離,卻莫名被派去前線。他是黃埔優秀學員,又跟在他兄長身邊耳濡目染,早有排兵布陣的抱負,但淞滬會戰節節敗退死傷慘烈,他部下死盡,與軍團失散,只能從淪陷區一點點茍且至廣州,以待跟他兄長碰面。
黎美堅去香港也不順利。去香港的船擠得烏泱泱,風浪也就算了,痢疾爆發開來,藥不夠,全靠個人捱。蘇州跟過來的姨娘死了一個,草席一卷,哐當丟進海里。黎美堅裹著披肩,緊緊守著兩枚皮箱,片刻不敢閉眼。
船上有米高梅的經理,慣與百樂門打擂臺的,挖了黎美堅好幾次。平時大家相見,油光水滑的頭,锃光瓦亮的鞋,現如今臉色發黑,各有各的落魄。
不知過了幾個晝夜,眼前出現島嶼輪廓,大家一陣歡呼,莫不有劫后余生之感。
碼頭上亂哄哄,接人的,拉黃包車的,游手好閑的;印度的,菲律賓的,英國的,各色人種,一時把人看得恍惚。現場這樣鬧,她不過就是剛把皮箱放下,去摻一把那可憐的脫了水的蘇州姨娘,再回過神來時,箱子就不見了。
箱子里放著她所有的家當,以及徐思圖給她的房子地址。
“徐司令單說派了人來接咱們,可也不知道那小五長什么樣,是黑是黃”姨娘咳嗽兩聲。
黎美堅扶她在碼頭樁子上坐下“也許小五有我的相片,能認出我來。咱們原地等一等。”
一等等到快天黑,人也散盡了,也沒人來找她。她只能走開了去,挨個問“你是不是徐司令派過來的小五”
問了一周,天已黑透,聽到一聲落水聲,她也沒有在意,直到回去時,看到蘇州姨娘的藍布袍子漂在水里,她背朝著天,趴浮在水上,屙痢屙得脫了相,夜色下像一條海藻。
黎美堅在原地站了會兒,轉身走了。
米高梅蔣經理的小汽車去而復返,沖她鞠一躬“黎大班。”
多余的話也沒有。
她一個舞女,跳了十幾年的舞,除了跳舞賣腰,還能做什么呢蔣經理好歹是個老鄉,又有點骨氣在,不至于干出把她賣成暗娼的勾當。
黎美堅徑直跟他走了。
“這么亂的世道,只有自己顧得上自己。”蔣經理往往用上海話說上這么一句,繼而開始唱他三不搭七的小調。
小香港既沒有百樂門,也沒有米高梅,歌舞廳有是有,遠不如大上海的氣派。黎美堅在這兒,是蛟龍困淺灘。印度人體味重,偏喜歡自稱自己是這個王子,那個王子,黎美堅坐王子懷里,講兩句英語都要屏著氣。還有些毛都沒長齊的小赤佬,叫她姊姊揩她屁股油。
她其實有想過去找一找徐思圖的老婆。香港的華人交際圈就那么大,上海來的自成一派,見天兒的舞會或者沙灘排球,要打聽徐司令的夫人一點不難。
但黎美堅不喜歡自討沒趣。她似乎是有一點愛徐思圖了,這點愛讓她無法去見那位太太,更遑論請她庇佑。
再后來,太平日子也沒過幾年,到了41年,日本人炮火將港島炸了個遍,港督舉手投降,這座戰事外的太平島也淪陷了。
蔣經理炸死了,世道太亂,幾個舞女被美國大兵給拖到巷子里奸了。
黎美堅保全不了自己,這世上滿目瘡痍,她失魂落魄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