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照以往,場中歡情不好叫佛陀瞧見,只好請殿上神像都蒙上耳目,再背過身去,權作“不見不聞”。
可今夜不同。
今夜的賓客是鬼。
為老貨郎踐行的消息不知怎的被靜修聽去了。
自逃出窟窿城,她一直忙碌,沒時間正式謝過道士,正好借著這機會,作了邀請。
大伙兒自無不可。
但事先有言,大家伙都是窮鬼,無需絲竹佐餐,也不要美人勸酒。
庵里的僧伎若有興致,大可來湊個熱鬧,不必濃妝艷抹,也不必穿上特制的輕薄僧衣,至于助興的歌舞之類,誰吃酒吃高興了,去庭中胡亂表演一段便是。
如此一來,宴上種種當然不比昔日無塵設宴時那般雅致,卻不必勞煩佛陀再蒙頭背身,盡管用他們高坐佛臺上低垂下來的慈悲目光,看一看孤魂與伎子們暫享歡愉。
眼下,庭院中間的是一個叫做慧如的帶發女尼。
月色溶溶,夜風輕柔。
她隨興而舞,僧袍衣袂飛揚,口中唱著聽不懂的曲調,碧綠的眼眸醉意朦朧。
她本是來自大食的胡姬,被商人賣入中原,輾轉來到錢塘后卻失了依靠,無奈何投入了咸宜庵,撿起了以色娛人的技藝,趁著顏色猶存,求取一份將來在庵內養老的資格。
咸宜庵中的尼姑大多都有同樣的故事。
所以,這曲月下獨舞,雖無絲竹相伴。
卻看得席間女尼們暗自神傷、淚眼婆娑。
看得何五妹輕敲杯盞相和。
看得秀才們如癡如醉,蠢蠢欲動要留下幾篇詩作。
看得李長安他是個沒情趣的木頭,瞪了半響眼,留下句“身手挺利落”,扭頭和同樣沒看明白的大憨幾個嘀咕起生意經。
藥飲不愁銷路,錢途可見,聊不出什么花兒來,沒說幾句,話頭便轉到了投胎轉世上頭。
光明的前程總是比沉痛的過去更吸引人,幾只鬼都被話題招來,暢想自個兒投胎該如何如何。
大憨不急著投胎,他老家還有父母姊妹,靦腆著說希望多多賺錢,托人送回去作個彩禮嫁妝。
其他幾個鄉下漢子要求也不高,托生個下善之家即可,最好是有手藝的,只要有能耐哪里都能活。
三個秀才想法很統一,希望是中善之家,若是窮苦人家,如何繼續讀書
輪到了黃尾,這毛廝借著酒興大喇喇道:“上善下善,不過是香火多寡。既求來世,與其做個幸苦供奉別個的,何不做一個受人供奉的。”
大伙兒笑他“黃毛郎原來想做黃大仙”
黃尾佯作慍怒“去,去,去,狗嘴不吐象牙,哪兒曉得上中下三等人家之上,還有一等秘不外露的善善之家。”
竟住口不談。
大伙曉得他在故意賣關子,但實在好奇得緊,什么“我說郎君高見”之類的馬屁都拍上去,才叫黃尾慢悠悠開了口。
“這錢唐城內有六十四家寺觀,數萬和尚道人,總有那煉得舍利修得金丹的”
李長安失笑“本地的同行有這修行”
“只靠自個兒自難修成正果。”
黃尾高深莫測笑了起來,可惜毛臉尖嘴,倒顯猥瑣。
“但那些個僧道平日養尊處優,不事產業,飽食終日,哪兒是念經打坐能夠耗盡精力的錢唐滿城皆是香客,女施主頗多,總有暗室相會、陰陽相濟的時候。”
他放低聲音,眉飛色舞。
“如此金丹,這等舍利,哪兒能留在身邊,可不得另尋人家好生安置么”
大伙兒臉上都露出和黃尾一個模子的笑臉來。
旁邊一個小腦袋卻冷不丁冒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