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頭滾落懸崖,浪花一卷,了無痕跡。
那目盲老人實是一個捻魂鬼。捻魂者,不是種類,而是職業。因十三家的規矩,人鬼殊途,死后不得隨意與親友相見,但同處一城,難免有撞見的時候,于是就出現了專門幫死人改換容貌的手藝鬼。老人熟能生巧,人頭剛落,他已用陶土捏出一個新腦袋,接在了無頭尸上,鬼差上來,把竹片插在頸后,拖到一旁的板車上,以后好將尸體還給親屬。
這邊砍完腦袋,那邊高臺已流水也似的快速審判了好幾個犯人,均是罪證確鑿,縱有呼冤喊曲的,拉到孽鏡臺一照便不容狡辯。當然,這孽鏡臺其實也不是真的,只是尋常石臺銅鏡,借犯人心神震怖,勾出一縷念頭,以幻術顯化而已。
因城隍判決一律用重典,難免斬多杖少,犯人受“斬”者魂飛魄散,受“杖”者則喜出望外,一旁領板子“啪啪”打在屁股上,都恨不得哼個小曲兒助興。
場上人群也漸漸參與進來,從單純的看客變為陪審。
臺下。
又一個犯人被拖了上來。
牛六一下瞪大了眼睛,這不是李朋飛李廟祝么?這兩天有潑皮尋他,以李朋飛的名義叫他加入什么糞行,他慣不愛摻和燒香結社之事,又隱約聽聞糞行暗里有同城隍別苗頭的意思,當時便婉拒了,事后遭了同行排擠、潑皮欺壓,正考慮是否屈從,沒想這李大爺先一步上了法場。
他的罪名不算大,盡是偷竊搶奪尋釁詐騙之類,重罪沒有,小罪大堆,可謂模范潑皮。
判官也只罰他,杖三十,罰役五年。
城隍照例詢問,牛六旁邊那老頭子,幾次參與下來,本已亢奮到頂門微紅,今兒看到熟人,卻反倒猶豫起來。
“‘杖三十’沒得說,那潑皮活該挨打。可罰役,卻是遣去修海塘,哪兒是人干的活?五年下來,怕也離死不遠了。他憑糞要錢,固然可惡,卻也不過五文,都是一個坊的鄰居……”
旁邊一個年輕人卻笑他。
“老丈,你把潑皮當鄰居,潑皮可沒把你當鄰居。何況豈止五文,你算錯賬了。”
今夜此地半夢半真,所以在場之人都大拋下了平日的身份隔閡互相攀談、討論,年輕人叫陸景卿,聽名字也曉得是個能寫會算的。
“潑皮訛詐又不是一錘子買賣,是天天討,日日要。一天五文,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就是一千八百二十五文,老丈看來精神矍鑠,至少還能活十年,十年便是一萬八千二百五十文。所以么,他哪兒是要你五文,是要你一萬八千二百五十文!”
老頭聽得胡子直顫。
猶豫盡去。
“該打!”咬牙切齒,“該罰!”
牛六在旁咂舌不已,還是讀書人厲害,用舌頭也能殺人。
年輕人又道:“看他年輕力壯,熬過苦役出來,或能再掌管糞行三十年,老丈縱是仙去,兒子孫子還得給他交錢,如此便不是十年,而是三十年,該是五萬四千七百五十文!”
這數字似火炭燒得老頭頂門通紅。
“該打……不!該殺。”
振臂高呼。
“該殺!”
感染得周遭一眾陪審響應,“殺”聲一片。
城隍從善如流。
“斬。”
鬼差把那李朋飛脖子摁在石槽上,不大不小,剛剛好,正是他白日所鑿。他人還迷糊,一時只覺后悔,后悔自已打鑿太粗心,石棱磨得脖子疼。
疼?!
書吏問:“可有遺言。”
他悚然驚醒,曉得非夢是真,“哇”的一聲,鼻涕眼淚齊涌,說不出一句囫圇話。
書吏記:悔甚,哽咽不能言。
筆與刀一并落下。
伴著人頭落地,什么認干親,什么捐香火,都已無用。魂魄隨著人頭墜入海中化為番客,為波濤所縛,永世掙扎再難上岸。
……
牛六不像其他人那樣興致勃勃,反而有些百無聊賴,他不理解周遭的狂熱,人是城隍要殺,罰是城隍要罰,你我不過是跟著吆喝激動作甚?
直到。
一個深深刻在腦中的面孔被押到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