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廢棄數百年的六井果然有活水涌現,周遭都來看新鮮,卻遲遲不見有人動手打水。師公們奇怪詢問,百姓便訕笑,溝渠里泡了幾百年的腐尸爛骨,誰曉得勾縫里洗刷干凈沒有?麻衣城隍是好心腸,咱們心中也感激,可這口頭湯還是交給別人去消受吧。
有麻衣師公心急,當場打了井水喝下以證清潔,人們依舊不買賬,甚至事后有流言傳出,說這師公回家后就嘔吐不止,每反胃便會嘔出一根手指或吐出一顆眼球,一天一夜后,家人將他吐出的東西拼接起來,恰好是一具完整的尸體!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疏通六井的第二天,有個老漢在城隍廟前投下狀紙,然后一頭撞死在了石階上。有好事者打開狀紙,卻見老漢狀告的就是城隍本神。錢塘近海,井水咸鹵,稍稍講究的人家都從挑水工處買西湖水,老漢正是以挑水為業,他見六井重啟,自言老來困頓、生計無著,便憤而以死訴神。
再說另一位城隍爺。
輪轉寺忽然傳出發旨,曉諭諸坊,妙心祖師見市面蕭條物資短缺,不忍百姓受饑餓之苦,決定大開佛庫在六十四坊中施粥。便在當天,白白胖胖的和尚們抬著熱氣騰騰的粥桶來到各個里坊。自古賑濟,筷子插進粥里能立起來,就是了不得的善政了,可輪轉寺的粥非但能立起筷子,粥里還加了豬油渣、碎肉糜,大勺一攪,白生生的米里泛著亮晶晶的油光,讓人肚里“咕咚”,口水直流。
以往見著輪轉寺的僧人,大多是一副不染塵俗的漠然面孔,可此番來施粥的和尚卻一個比一個和善,遇見面帶病容的,道一句“世事多艱”,拿幾個錢叫他去抓藥看病;看到衣衫襤褸的,說一聲“蒼生可憐”,扯幾尺布讓他去裁衣御寒。
人人都說,妙心禪師此番賑濟,每天都是好幾萬兩銀子丟進貧苦百姓的嘴里,為此傾盡了寺產,連佛像的金漆都刮了下來,為百姓換了米糧。
錢塘咸感恩德。
也不是沒人作怪,比如有刁滑之輩貪小便宜,反復排隊領取粥食;比如有人抱怨粥里多是陳米雜糧,吃來一股子霉味兒;比如有人譏諷明明是寺廟粥里卻有葷腥,看來和尚們個個白胖是有道理的;比如有人質疑輪轉寺中所供乃是河南三藏的金身遺褪,此金身非彼金身,又非真是黃金打造,刮下來也是臘肉屑、骨頭渣,哪兒能當錢使?
然每有人公然傳怪話,不需一個時辰,便有激憤者找上門,用拳腳與他講講佛法、論論良心。
東西兩城隍這一輪交鋒下來。
李長安望見天上蓮池,明黃之色勢頭大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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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家又傳法旨,言市場蕭條、坊間苦悶,要聯合諸寺觀于各坊搭戲臺唱社戲,以娛神樂人。城中大戶紛紛響應,獻出了家伎私伶,又大撒銀嫖,將城內戲班樂師倡優一掃而空。
一時之間,半城“咿呀”,半城琴弦,每座戲臺觀者如堵。
然而,最初的新鮮勁兒散去,看戲的人卻一天少過一天,原來戲臺上唱的都是些目連戲、神功戲,千篇一律全是善惡因果、祖師功業。
人們興致漸乏之際,每座戲臺對面卻悄然搭起一個個小棚子,熟悉的簡陋,熟悉的麻衣師公。但這一次,他們一沒穿麻衣,二沒講《麻衣律》,拿個竹梆子或銅鑼,“哐哐”幾聲把人聚過來,開口講的不是高高在上的神佛,而是錢塘家長里短的故事。故事從真人真事里采集而來,再經黃尾潤色,這廝文采斐然,又不像和尚們顧及臉面,怪異粗俗一概不避,怎么聳人聽聞就怎么來。聽眾初聽只覺有趣,再聽便覺熟悉非常,仿佛自家境遇,不知不覺便拔不開腳了。
漸漸的,被“咿咿呀呀”吸引來的觀眾卻一個個舍棄了戲臺,擠到了那小小的草棚下。
最開始,還是師公們在講黃尾編寫的故事,后來有知情者們糾正這里不對那里有誤,再后來,人們干脆講起來自家的故事,入夜了也不舍散去,打起火把,換到神祠,直說到天際白,遲覺身上饑寒,人們才恍惚想起,若非李城隍,何得今日安寢?
第二輪。
天上蓮池明黃勢頭一滯,青色漸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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