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中不覺安靜了片刻。眾人呆呆望著李斯。
說實話,大家口口聲聲要皇帝“不拘一格而用人才”,實則是要皇帝不拘一格而用自己,至少也得是用自己學派的高人。但而今,但而今李斯要用的又是什么人
商人女人還是寡婦家的女人
這合乎周禮嗎這合乎商禮嗎這合乎普天下任何一國的禮法嗎
如若是換個場合聽到這般謬論,諸位儒道縱橫的門生非得一擁而上,齊頭并進,發力將提議者噴到不能自理為止。但今日情況委實有些特殊,剛剛縱橫家的高士們大發議論,高談古今,將所謂“壅塞人才”的惡行陰陽怪氣了足足有半個多時辰。辛辣諷刺言猶在耳,現在要讓他們開口來“壅塞”這個女商人,一時實在張不開嘴。
但,但,雖說是要不拘一格降人才可這未免也太不拘了吧
殿中寂寂無聲,諸生閉口沉思,絞盡腦汁的琢磨怎么繞開縱橫策士的話術,巧妙而準確的呈上進諫。然而琢磨再三,卻只能大眼瞪著小眼,實在作聲不得。
原因無他,縱橫家不愧是玩嘴皮子的祖師爺,他們的辯論條分縷析邏輯嚴密,竟沒有一丁點可以鉆縫的漏洞
想到著急處,竟有人怒視幾位縱橫策士
天殺的縱橫家,嘴玩得這么溜做什么
如此寂靜片刻之后,卻聽地上軟墊輕響,竟是墨家鉅子緩緩直起身來。
“方才聽李丞相口口聲聲提及鹽務,不知這鹽務又是什么”
墨家門徒多半是奔走四方的小商小販,手工百業之民,最為關懷黔首的生計,自然不會忽略鹽務這樣的緊要的事務。
李斯向鉅子頷首行禮,語氣柔和“前幾日御史奏報,稱各處鹽價高低不一,常有商人囤積居奇,借此牟利;不唯黔首大受其苦,還侵損了府庫的稅入,潛藏東海、南海的六國余孽,也多半是靠著鹽鹵的分潤招兵買馬。正因如此,朝廷才有此動議,希望設立官職,總攬天下鹽鹵買賣的事務。”
果然是秦廷秉政十數年的丞相,一番話說得絲絲入扣,渾然無懈可擊;既提到了百姓生計,又談及國家歲入,大小兼顧之余,額外還送了一頂六國余孽的帽子,真正是讓人做聲不得。
但墨家畢竟是墨家,死不旋踵的墨家。鉅子張勝面不改色,絲毫沒有顧及所謂“六國余孽”中隱隱的威脅,只是平靜開口
“丞相,小民的生計本就艱難,如若官府貿然涉足,恐怕東海、南海煮鹽為生的黔首,都要破身亡家了。”
李斯喔了一聲,卻也不以為忤,只是微微而笑“鉅子放心,陛下一定會揀擇公平廉明的良吏,盡力辦事。在下所舉薦的這位巴寡婦清的長女令姬,在西蜀也是賢名卓著、頗得人望,想來不會犯下什么過失。”
李丞相笑意殷殷,語氣溫和,禮賢下士到近乎于謙卑的地步。想來就是狂生在此,也當為此動容,不能不改容遜謝,回應朝廷重臣的善意。
但鉅子依舊沒有答話,他只是沉默不語,直直的盯著李斯。
墨家奔波田野之中,或許已經不再熟悉朝堂上的風云變幻、袞袞諸公所思忖的千秋大計;但鉅子耳濡目染,所見所聞,心心念念不忘的,卻永遠是天下的疾苦悲哀,民生艱難。
他不懂鹽務,也不懂什么六國余孽,但他太明白百姓被官吏干涉后那種求生不得的凄慘境地了。東海南海土地貧瘠,黔首除出海捕魚煮水為鹵之外再無生計,如若朝廷橫插一腳,他們哪里還有活路
至于那不知名面目的“令姬”或許她很是賢明吧,但她又能約束住多少屬吏呢
被墨家鉅子的目光注視許久,李斯終于漸漸掛不住臉上的笑容了。他振衣而起,拱手向跪坐上首的公子扶蘇行禮,隨后俯視正襟危坐的百家宗師,漠然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