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家鉅子的意思,在下已然領會。還有哪位高人要一并賜教的嗎”
這句話擲地有聲,帶著重臣的威嚴。縱然已經被皇帝質疑、打壓,削去了爵位,蒙受了恥辱,但丞相畢竟是丞相。當大秦的丞相睥睨諸生之時,很少有人能生出與之對視的勇氣。
一虎怒目,群羊噤聲。在尷尬的沉默了片刻之后,跪坐在下首的孔鮒老夫子長嘆一聲,扶著拐杖緩緩站起身來。
“鉅子深諳民情,體察至深,老頭子自愧弗如。”他平靜道“只是老夫西入咸陽,沿途所見,卻都是往來奔走的官吏,真正是騾馬相繼,絡繹不絕。派遣弟子探問,才知道是出函谷關檢查府庫、清點糧食的胥吏。粗粗算來,竟少說有上千之眾。老夫只覺得詫異,豢養如此之多的官吏,到底需要多少農夫,又要幾多稅賦”
李斯瞇了瞇眼“孔公以為如何”
“民少公卿多,天下將若何”孔鮒老夫子曼聲長吟,而后喟嘆“負擔如此之重,黔首將不堪忍受了吧”
李斯面無表情,并未開口。卻聽殿中窸窸窣窣聲此起彼伏,跪坐于孔鮒之后的數十名儒生依次站起,垂首侍立于師長之后。
毫無疑問,這是“臣附議”的態度。
大殿中寂靜片刻,諸位縱橫高士惶惶然跪坐于地,只覺額頭滲出了一點汗珠。
雖然儒、墨兩家的言辭溫和而又委婉,相較于縱橫策士們的辱罵簡直不值一提,但在這溫和委婉之后,卻是最為大膽且直接的質疑與批駁。最為要命的是,這質疑針對的并非冰山將倒的李斯,而是直指整個朝廷、整個秦制、乃至高高在上的始皇帝
與這樣猛烈的抨擊相比,縱橫策士的辛辣諷刺溫和得像是笑話。李斯再如何盤根錯節,除掉他也不過只是祖龍一句話的事情;但儒、墨兩家說得是什么
稅賦重官吏多朝廷斂財無度,肆意插手小民生計
這是可以說的嗎
縱橫策士們愈想愈是心驚,愈想愈是恐懼。始皇帝一天下來,所遵循的便是“以吏治國”、“官山海”、“統合百業”的申韓成法;而墨家鉅子與儒家宗師反復詰問,字字句句都是在批駁皇帝數年以來的種種策略,等同于指著祖龍鼻子批龍鱗不,這甚至都已經不是批龍鱗了,這是批秦人百年以來的舊法,批商君的法度,批從秦孝公以來的列祖列宗
這話私下說說也罷了,怎么還當著秦人的面開噴呢
您二老倒是活夠本了,他們可還沒有呢
縱橫策士們大汗淋漓,偷眼窺伺高踞上首的公子扶蘇。扶蘇雖然有賢德仁厚的美名,但終究是祖龍的種,設若被這樣的狂論激怒,會不會直接下令將他們給坑殺了
或許是被儒墨兩家的暴論沖擊得有些震驚。公子扶蘇竟也稍稍沉默。片刻之后,他抬手示意李斯
“百家之述備矣,丞相有什么要說的么”
丞相俯首聽命,轉面正視諸位宗師。
“諸位良言賜教,我誠惶誠恐,不勝感激之至。”他淡淡道“我仔細聽了二位的見解,以為概而論之,不過是兩個疑問而已。”
他停了一停,繼續道
“第一,朝廷為了斂財,設立大臣涉足鹽鹵、煉鐵、耕作等等產業;胥吏不賢,禍國害民,百姓苦甚。長此以往,如何是好
第二,朝廷以官吏治理天下,但事務繁瑣,官吏冗雜,必得以重稅來供養這些不事生產的肉食者。無異于又在黔首頭上剝一層皮,長此以往,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