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昔年張釋之勸諫文帝修建山陵的名句如若墳墓中有勾起貪欲的珍寶,即使禁錮了南山也還有縫隙;如果墳墓中無可搜尋,就算沒有石槨護衛,又有何妨
而今當著皇帝背誦這句名言,無異于將后世茂陵被盜掘的慘禍赤裸裸掀了出來,扯掉了皇帝最后的一層遮羞布,踮著腳在雷區上蹦迪。
只能說果然不愧是朝野矚目的直臣,雖然與天子有了戰略上的默契,但提及大事依舊毫不含糊,一上手就扒了朝廷的底褲。
這樣的直臣風骨固然值得嘉許,卻委實坑慘了匍匐在地的車騎將軍。衛青對國朝的掌故頗為熟悉,聽見張釋之的名梗立覺頭暈目眩,真恨不能當場厥過去。
但御前實在不能這樣失禮,于是衛將軍瑟瑟發抖,只有伸手將霍去病攬在懷里藏住身形,避開這僵硬得像要凝固的氣氛;舅甥二人相依為命縮成一團,真是喘氣都害怕放粗了聲音。
您二位高人過招,能不能稍稍顧憐一下我們這孤苦無依的舅甥倆
皇帝倒無暇顧及兩位將軍的處境了,忠言逆耳直刺心房,他的臉倏然而變,剎那間便有了降妖除魔般的威嚴。
出于某種自我防護的本能,他當然想開口怒斥汲黯的無禮,并力證自己建造陵墓的合理之處;即使即使大漢不能千秋萬代,總也可以子孫綿延,世代守護列祖列宗的陵寢。自己躺在地下,好歹能享受幾百年的安眠
但話未出口,皇帝的心頭卻突然咯噔一聲,猛的想起了自己身后那怪異的孝昭至孝宣的統緒,以及,以及天幕語焉不詳的“巫蠱之變”。
所謂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大漢的帝統真有那么牢不可摧么
一念及此,皇帝心塞得再也沒有了反駁的興致。他咬牙片刻,只能煩躁的揮一揮手
“此事再議”
在天幕劇透出那驚天動地的大雷之后,天子遠游的興致顯然被破壞無余;至尊御駕雖在太原駐留了三日,但除照常召見軍將嘉獎征伐漠北的有功之臣以外,并沒有什么游幸賞玩的舉止。數日以來,天子多半呆在行宮中閉門不出,只是偶爾召見車騎將軍議論對匈奴的戰略而已。
千秋萬代的帝統雖然令人煩心,但對外的方針卻敲定得頗為順利。與衛青議論數日后,皇帝明發了數道詔諭,一面令北地、隴西諸郡的郡守留心邊務,招攬熟悉西域的士人,預備著再次“鑿空”;一面又明旨傳諭內史,命其問候看視張騫的家人老小,并賜予金帛財物。
所謂聞弦歌而知雅意,兩道諭旨一出,朝野百官震動非常,立刻察覺了皇帝經營西域的決心,霎時間的驚駭實在無可比擬至尊用兵于匈奴,尚且有復九世之仇的大義,何況漢匈不兩立,戰略上也絕無妥協的余地;但現在廣開邊務,貿然涉足于西域,儼然是好大喜功的征兆
所謂紂王用象箸而微子泣,巨禍起于肘腋之間,不可不防微而杜漸。
但而今這位天子意志的堅硬如精鋼,一旦定議便再無回環。諸位公卿高士與賢良文學議論良久,想想當年支持和親的博士狄山被匈奴斬頭而去的奇妙遭遇,終究不敢作死批這個龍鱗。但大事在前,不議論幾句委實不能更新。賢良文學們左右環顧,終于繞開了風頭正盛的車騎將軍,精準找上了最容易捏的軟柿子。
不錯,正是中大夫汲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