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旨意明發后不過數日,各地的書信便潮水一般的涌向了駐守于云中統計軍功的中大夫,信中措辭或直白或委婉,或誠懇或尖酸,但主旨頗為一致汲公朝廷重臣。身負天下之望,怎么能坐視皇帝行此悖亂之舉,而袖手不出一言這樣阿諛諂媚的舉止,豈不會令高士賢達們寒心么
漢朝時戰國縱橫之風尚在,這些斥責書信遣詞造句精美絕倫,排比譬喻氣勢恢弘,無一不是花團錦簇的名家手筆;但文人的習氣揮之不去,詞句中引經據典,卻都在暗戳戳的嘲諷中大夫的畏葸與諂媚,言下之意也再清楚不過要是中大夫再有這逢君之惡的舉止,那么下一次的輿論攻勢,就絕不只是這點陰暗的諷刺了
以賢良文學的話講,這叫“春秋責備賢者”;我們對付不了皇帝與車騎將軍,還能收拾不了你中大夫汲黯么
汲公亢上而不傲下,原本也不將這些議論放在心里,甚至在百忙之余抽出閑暇,讓隨行的霍去病為他念了幾封書信。但這書信越念越不對頭,不僅汲黯聽得面色陰沉,就連霍去病都不覺大皺其眉,幾乎讀不下去。
原因無他,這信中什么“天地所生財貨百物,只有此數”、“修德而遠人自來”等等,聽著未免也太過耳熟了
這不正是天幕中,所謂“宋儒”議論西域邊事的調調么
以汲黯的廣博見聞,當然也知道賢良文學素日的尿性。他往常也還能容忍這文人的酸腐風氣,但在數月以來,被天幕強行灌輸了宋儒那一堆下飯到令人窒息的妙論之后,而這妙論舊調重彈,在某種若有若無的即視感中,汲公汲公突然就有些繃不住了。
繃不住的汲公展開了案牘上預備的絹帛,抽出毛筆刷刷一揮,順帶傾瀉出被大宋破防多日以后的憤怒。
以為本大夫只會噴皇帝么
至十一月,中大夫汲黯終于將此次決戰的虜獲與殺傷清點完畢,押送著閼氏等高級俘虜返回長安。但在惜別太原之際,這位剛直古板的老臣卻悍然放出了大招他命人將太原城中群聚議論的賢良文學們盡數請到了自己下榻的府邸,而后令手下的門客當眾宣讀了給諸位賢良文學的統一回復。
汲公不好儒學文墨,文采上或許不足與高士并稱;但中大夫立身于朝,威名赫赫,靠的就是一張不拐彎不回避直來直去的嘴;所謂打人必打臉,罵人必揭短,汲公連皇帝的底褲都敢掀,還會怕幾位舞文弄墨的書生么
于是乎門客聲音鏗鏘,念的與其說是回復,倒不如說是檄文,真正是從頭到腳將諸位高士噴了個透透徹徹。相較于張湯、主父偃這等不被士林清議待見的興利之臣,汲黯卻是真正與賢良文學彼此熟悉,深知底細的人物。也正因為如此,中大夫一出手才直擊要害他也懶得與諸位講學大師辯經,開頭就猛戳大師們的痛處
諸位玩嘴玩了一輩子,念的那套經到底有用么
祖龍不相信賢良文學;高帝不相信賢良文學;自高皇后至文帝景帝也從未將賢良文學擺上臺面;至于當今圣上嘛眾所周知,天子雖然屢次下詔求賢,但依舊是“內多欲而外假仁義”,五經博士們不過是裝點皇帝功業的花環而已。
被一位皇帝無視,猶自可以解釋;被秦漢以來所有的皇帝無視,那未免就實在有些難以搪塞了總不能是歷代朝廷都不明大理,全世界都在與大師們逆行吧
這一通連環炮刁毒入骨又殺人誅心,但偏偏舉出的每個案例都是實情,實在反駁不得。大師們被說得臉色先青后白,先白后綠,青紫變化間頗為好看,有莫名的美感。幾位年屆五十的賢良甚至搖搖欲墜,幾乎被當眾打臉打得近乎于昏厥。
天可憐見,賢良文學們雖然酷愛放些不切實際的嘴炮,但有歷代漢帝謹守在上,他們多半沒有什么攪和朝政的機會;究其實際,這些賢良高士也并沒有什么了不起的罪過。而今汲黯毫不留情揭開老底來個混合掃射,多半還是被大宋的妙論惡心得有點破防,相當不講武德的搞起了遷怒。
換言之,他們算是為便宜徒孫們背了這口大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