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二人于城外相見,也并無多少多余言語,反而是縱馬馳騁,順著淯水一路疾馳南下,半日方止于朝陽城南十余里外的淯水東岸,然后復又齊齊駐馬于淯水之畔,觀夕陽西下。
“三十萬大軍,真可御燕公嗎?”不知道過了多久,眼見著夕陽已經接近了淯水對岸的地平線,劉備方才在堤上緩緩而言。
“不御又如何呢?”曹孟德昂然而對。“我知道玄德的心思,三十萬眾實乃傾中原之力,一旦戰敗,淮河以北,乃至于長江以北皆不能保,屆時整個中原無外乎便是要讓北面蠶食鯨吞,為人魚肉罷了!”
劉備面無表情。
“我也能懂劉景升的心思,其實以荊州之富庶,真要傾力而為的話,他也是能出三萬戰兵,三萬輔兵,然后再加十五萬眾兩年所用糧草,十萬眾之甲胄軍械的,但是這么一來,荊襄幾乎要被掏空……”言至此處,曹操不由發笑。“而偏偏此戰若勝,與他并無太大關系,最大得力者乃是我曹操;若敗,一時也與他無切身相關,因為北面若勝,說不得先要吞并無險可守的中原,水系縱橫之荊襄還是要在后頭的,屆時說不定他便和陶謙一般垂垂老朽了……試問如此局勢,憑什么要人家將自己家底盡數砸在中原戰場之上?”
“非只如此。”劉備頭也不回,繼續望淯水而言。“據我所知,這些年,燕公對待各路諸侯多有不同……譬如于孟德兄那里,便是盡力壓制名分,且屢屢有摩擦之時,別人不是州牧就是定南將軍定東將軍,乃至于如今我身上的左將軍都是他所賜,而孟德兄卻依舊只是一個袁紹所表的奮武將軍……”
“這我早知道。”曹操哂笑而對。“再如玄德你那里,則是宛如家人一般噓寒問暖,借著如今已成太后的那位,賞賜、私信往來不斷;還有劉焉劉君郎處,向來是以威凌之,凡有使者到益州,動輒如斥三歲小兒;至于劉景升,則與交州士威彥相同,每次必然以禮相待,然后必然要勸降,還許諾將來結果……不過玄德,你要是說這便能讓劉景升心服,未免可笑,須知,去年這位大漢南伯還在襄陽城外以天子禮祭祀天地呢!”
“非是此意,只是說他未免為之動搖罷了。”劉備搖頭以對。“就好像我,父母皆喪,又無兄弟姐妹,幾乎伶仃一人,所以凡受嬸娘之問詢,總是心中感恩的,而且我以為,日久天長,河北那邊對我的關心,也不是什么虛偽應付……”
“你總不是想說你也反悔不想打了吧?”曹操居然不以為意,反而在馬上失笑。“怪不得今日在御前竟然無一言。”
“非也,恰恰相反。”劉備昂首望落日而言。“正是為此,我才漸漸明白自己的心意……因為此時此刻,我已經避無可避,再也不能自欺欺人了!一開始,我騙自己說,替我兄做一個后備之人;而后,我再說自己要對淮南百姓有為任一方之責;再往后,我說麾下文武欲成大事,則我迫不得已,不能相負;但等到聽說我兄稱公建制之時,我方才醒悟,自己別人他人,都是借口!我就是有取而代之的野心,我就是放不下自幼在家門前桑樹下起的那份野心!我劉玄德就是個心懷妒忌的負義小人!不就是若背誓言,當血盡而亡嗎?那便血盡而亡好了!我難道怕一死嗎?”
曹操微微側身抬頭,盯著劉備的側臉看了許久,卻是忽然在馬上伏鞍大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而劉備依舊端坐于馬上望西不動。
許久之后,曹孟德方才止住笑意:“都是被公孫文琪這廝給帶偏了,往前十年,大丈夫野心滋滋,本無不可對人言,偏偏他要說什么為生民計,壞民生為罪什么的,搞得天下人都虛偽起來了……”
“這種變化不對嗎?”劉備打斷對方,依舊目不斜視。“就不能自認自己個野心勃勃之輩嗎?何必強辯?今日見孟德兄,戰意如此盎然,難道不是同樣有所覺悟嗎?”
“玄德。”曹操嘆了口氣。“咱們不一樣……你和北面的關系到底更進一步,你是他的兄弟,所以躲無可躲,只能承認自己的野心滋滋,但我不一樣,我只是他友人罷了,友人之間還不需要將自己逼到那一步……你可知道,他發布告,說什么‘勿謂言之不預也’的時候,曾讓使者同時與我送來一封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