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先明的話音方落,泰安殿中鴉雀無聲,百官分立兩側,呼嘯的凜風裹著雪粒子從大開的殿門外涌入,地面越來越濕潤。
“官家”
翰林侍讀學士鄭堅回過身,俯身作揖,“蔣先明輕信謠言,妄下論斷,一樁十六年前已經議過,定過的案子,此時董耀之流要翻,他蔣先明也要翻,這是目無君父,這是別有用心”
“鄭大人,”
樞密副使葛讓在旁,他滿腦子都是那一百三十六刀,“就算是十六年前的案子,如今發現其中有疑,也不能再提么這是什么道理”
“葛讓。”
黃宗玉皺了一下眉,示意他不要多言。
鄭堅一下偏過頭,一雙眼睛盯住葛讓,隨即頗為恭謹地俯身作揖,“葛大人,我怎么忘了,您當年對徐鶴雪可是忠心得很,他說什么,您就做什么,那時您好歹也是三十多歲的人,竟將一個黃口小兒捧得天上有地下無也難怪您今日,要說這番話了。”
黃宗玉偷偷地拽了一下葛讓的衣袖,葛讓卻拂開他的手,冷哼一聲,上前幾步,“鄭堅,你上過戰場嗎你知道你這種慣會耍嘴皮子的人到了戰場上,是會被胡人的金刀割下舌頭來的么”
鄭堅臉色稍變。
“在你看來,我葛讓三十好幾卻圍著一個娃娃打轉好像是羞恥之事,可是我要告訴你,戰場上從來都是真刀真槍,我不與人論什么年紀,只論打仗,他十四歲放棄云京的前程,進士的身份,一頭扎到邊關,投身在苗天照苗太尉的護寧軍中。”
葛讓說著,看向立在另一邊的苗太尉,殿中許多人的目光也緊跟著他,落在苗太尉身上。
苗太尉心中難捱,只得緊緊地咬著牙關。
“十五歲,在咱們眼里不過是個半大的孩子,可他在丹原領七百騎兵繞到胡人后方,以七百人之數,折損胡人兩千人,更是活捉了澤冗,若沒有他趁夜奇襲,苗太尉就要在前方與胡人膠著更久。”
“他十六歲離開護寧軍,統領靖安軍,飲馬湖一戰,乃至后來奪回燕關千里的每一戰,我都在其中,一個少年,既有勇,又有謀,我又憑何要因為他的年紀而輕視他,不能敬重他”
“葛大人,所以您也與蔣先明是一樣的意思”
鄭堅抓住他的話頭,“您今日,也要為徐鶴雪平反是么”
“老子”
苗太尉忍得雙目赤紅,咬著牙,挽起袖子就要朝鄭堅走去,身邊一名官員急忙攔住他,低聲,“苗太尉,不要沖動。”
“我敬重徐鶴雪僅僅只是因為他對大齊曾經的功績,若他是個叛國逆賊,我為何要為他平反如今這也不是平反,只不過是將這樁舊案重新拎出來再審一遍而已,”葛讓一步步逼近鄭堅等人,“反倒是你們,如今拼了命地攔著,又是為何”
丁進不動聲色地與潘有芳對視一眼,隨即朝正元帝俯身,“官家,蔣先明手中的認罪書來路不明,可當年這樁案子卻是鐵證如山,臣以為并沒有再重審的必要,臣丁進,彈劾御史中丞蔣先明濫用職權,欺君罔上。”
鄭堅立時俯身,“官家,此時重提此案的人分明就是居心不良當年這樁案子查就查了一個月之久,是朝中多位官員盡心竭力清查干凈了的,十六年過去了,難道今日能比當日查得更清楚么譚廣聞已經畏罪自殺,一個死人是再開不了口的,臣卻不知蔣新明借著這份所謂的罪書,究竟是為徐鶴雪,還是居心叵測”
“臣鄭堅要彈劾御史中丞蔣先明”
這一番話,牽扯了多位當年議過此案的官員,知諫院,翰林院,一時不少人紛紛俯身作揖,“臣要彈劾御史中丞蔣先明”
“臣要彈劾御史中丞蔣先明”
“臣要彈劾御史中丞蔣先明”
在這片彈劾聲中,孟云獻站得端正,他不說話,新黨也都眼觀鼻鼻觀心,沒有為蔣先明說話,也沒有出言彈劾。
孟云獻看著蔣先明,他伏跪在地上,自說過那句話后,再也沒有出聲。
他在求死。
孟云獻抬起眼,與站在對面的潘有芳對視。
雪粒子被風斜斜地吹進來,潘有芳扯唇,朝他無聲地點了點頭,孟云獻想起那個雨夜,這個人對他說,他絕不會認。
今日,誰都能為蔣先明求情,唯獨孟云獻不可以,因為他與張敬往昔的情分人盡皆知,他為蔣先明求情,就是在為張敬不平。
正元帝久久不言,在旁扶著他的梁神福強忍著被君父狠狠攥握手腕的疼,臉色煞白。
“孟云獻,朕要你說話。”
正元帝嗓音嘶啞。
孟云獻抬步上前,站立在蔣先明身側,他看見君父望向他的眼神,那樣冷沉沉的,浸著血絲。
中書舍人裴知遠看著這一幕,只覺心臟像被一只手狠狠攥住。
孟公,不要說。
不要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