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這久違的終于再次到來的深眠里沉沉地睡著,留戀無比,想就此一直睡下去,永遠不用醒來也好。然而,仿佛有看不見的絲線牽系她的指尖,時不時抽動,延伸到她心頭,鳥喙般輕輕啄她。絲線的那頭是什么,夢里的她混混沌沌,想不起來,但她該醒來,那頭有她放不下的牽掛的感覺,卻變得越來越是濃烈。
終于,她緩緩睜眼,發現自己臥在了她宮中寢殿的床上。
帶著幾分初醒的意念空白,她轉過臉,看了過去。
似是深夜,窗后卷簾連片垂落,床榻近畔銅燈擎架上,幾支燭火微微跳躍,映得卷簾上的片片繡綺閃著點點金燦燦的反光。幾名小宮娥靠坐在地簟之上,因無事,紛紛垂頭,打著瞌睡。
鼻息里,浮盈著淡淡的清苦藥味。耳邊安靜極了,針落可聞。
她在枕上動了一下,肩頭隨之傳來的微微疼痛之感令她驀然一頓,接著,那些昏睡之前的全部記憶,一下涌回到了她的腦海里。
她直挺挺驚坐而起,不顧肩傷牽扯到的疼痛,一把撩開被衾下榻,趿上擺在床榻前的一雙云頭宮履,裹了件掛在一旁的披帔,邁步朝外奔去。
她發出的響動驚醒了宮娥,她們紛紛跟著起來,在后追來。
公主昏睡已過一個晝夜。太醫為公主診過多次,皆言肩傷無礙,乃神倦體乏,休息足夠,或便將醒來,然而卻是遲遲不見睜眼。
若是平常,太醫恐怕早就受到責罰,無不戰兢。萬幸此次皇帝竟靜默異常,只不眠不休,親自一直在旁陪伴,直到前半夜,支撐不住,方被送了回去。
楊在恩方又去和留守的太醫問公主的情況,從外行來,迎頭便撞見絮雨神情惶急披頭散發地疾奔而出,驚喜之余,立刻知她所憂,立刻上前說道“公主放心陛下一直伴著公主,才回去不久。陛下無事”
絮雨頓步,穩了穩神,抬頭又問“駙馬呢他怎樣了”
她問完,楊在恩面露遲疑之色。她的心咯噔一跳,渾身血液登時凝固,腿股發軟。
“我阿耶殺了他了”她想起皇帝提劍怒氣沖天胡亂刺他的那一幕,顫聲問道。
楊在恩急忙擺手,一把攙住絮雨。
“公主誤會了駙馬只是被投了獄,性命無礙。”
絮雨閉目,穩住還在狂跳的心,待思緒稍稍平復了些,邁步繼續朝外走去。
“我去看阿耶。”她低聲說道。
“公主慎步”
楊在恩急忙從宮娥手里接過遞來的厚氅,裹在她的身上,又小心攙扶住她,仿佛她是什么一碰就會碎的琉璃做的人一樣。
“外面天寒路滑,公主當心身體。太醫說”
他停了下來,欲言又止,神色頗顯古怪,分不出是喜還是憂。
“太醫說我怎么了”絮雨聽出楊在恩話里有話,問道。
楊在恩一頓,輕聲道“啟稟公主,太醫說,公主有喜了。”
絮雨定住了。
“太醫說,公主雖玉體帶傷,又神疲氣乏,喜脈卻極是明顯,始終滑走如珠,可見可見胎象平穩,和公主相連緊密,料無大礙只是雖然如此,公主也一定要多加小心”
公主有喜,這本該是何等值得慶賀的大喜之事,然而,偏偏發生在了如此微妙的時刻。
當這消息從太醫口中說出之時,皇帝陛下起初似乎愈發憤怒了,然而很快,他又沉默了下去,除了命令太醫全力為公主診治,再沒有就此事表露過半分的態度了。
楊在恩實也不知這個消息對公主而言是喜是禍,駙馬那事該如何收場。他一面小心地觀察公主神情,一面斟酌著言辭,謹慎地解釋。
在如突然墜入云霧似的一片茫然里,絮雨下意識慢慢抬手,將掌搭在了自己平坦的,毫無異常的小腹之上,不敢相信,竟就這樣,在她身里,忽然便多了一團小小的,原本不屬于她的陌生的血肉。
她想起了那一夜,在那間繪著阿娘所變身的西王母壁畫的紫云宮西殿小閣里,倍覺孤怕的她纏著他,索取他的憐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