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莞幾乎沾枕就睡了,謝辭卻睡不著。
不單因這兩難的局面。
青煙裊裊,他在那個不大屋廳望著寫“謝門信衷公、子骍、子峷、子辨”的靈位,站了許久,才回了東廂脫衣躺下。
只是久久,他依然毫無睡意。
自從家變之后,謝辭的睡眠一直都不大好,很多的日日夜夜里,他心中傷痛輾轉,難以沉眠。
今日也是。
他索性起身,換上中衣。
不知不覺,夜幕已至,夜涼如水,小院寂靜,他抽出長刀,劍鞘落地,刀柄一緊,一刀雪色如同白煉,沉如淵,冷如霜雪。
近身的細刀戰,大刀的大開大合,最后他拋開長刀,一提斜靠院墻的一條實木桿子,練起長槍,一震臂,長桿刺出,“篤篤篤篤篤”,同時在黃墻上留下了五個深深的梅花印
力貫千鈞,氣勢如虹。
謝辭總怕自己本事不夠,一直在苦練,長達大半年時間,從來未肯懈怠。
踏入肅州城,心中一腔郁懣更有如實質,一刀一槍,盡泄在這雙臂之間。
熱汗沿著脊背淌下,濕透了身上薄薄的中衣,冷風吹來都不覺凍,直到發現顧莞房中有了動靜,他才喘息著停下來。
已經月上中天了,銀色的幽冷月光無聲落在小院中,少年呼吸如火,目光含恨。
顧莞裝作未看見,沖他笑了下,她去廚房把蒸在鍋里的饅頭取出來,自己啃了一個,剩下的扔給他。
“我睡了,你也快睡吧。”
“嗯。”
謝辭這也不是第一次夜里練功了,顧莞能理解他,不過就好,這年紀胃是個無底洞,她為他準備了宵夜。
“咿呀”一聲,西廂門闔上了,緊接著是踢踢踏踏和躺下蓋被的聲音。
謝辭接過棉布包,終于把手上的長桿放下來。
夜風已冷,但他很熱,他粗喘著,慢慢仰頭環視這熟悉又陌生的環境。
西北風物粗獷,小院窗臺磚墻瓦頂總覆蓋著一層沙塵,此處可望見城墻,他知道這季節站在城頭,放眼望會盡是漫漫黃土。
他是京城生養的麒麟兒,出生在謝家最好的時候,父親總嫌他染了京都的繁靡金驕之氣,要訓他,謝辭曾來過邊關三次。
短則五六個月,最長那次三年。
他第一次來的時候,他父親嚴厲地教訓他,讓他繞著校場一圈一圈地跑圈子,跑得他惱怒又不忿,父親用細長的竹鞭指著他,厲聲說“為將者切記戒憤戒怒”
“平靜下來,戰場上任何時候都不能讓憤怒影響你的情緒和頭腦”
謝辭想,若是此刻,老頭子大約說的會是“切忌讓仇恨影響你的情緒和頭腦”
半晌,他伸手摸了摸胸口,那里曾經有一個很小的玉玦,是個桃子形狀,他從小脾氣就大,經常和父親頂嘴,又愛吃桃子,大哥笑瞇瞇把這個沁涼沁涼的小桃子掛在他胸口,摸著他的腦袋笑吟吟說“小四小四,你生氣就摸摸這個。”
而臨行前,母親一遍一遍摸著他的頭發,讓他照顧好自己。
謝辭心口發澀,他一遍遍想著,那奔騰叫囂著仿佛要沖破脈管的血液終于慢慢緩和了下來。
等他感覺好受了一些,自覺已經恢復冷靜了,謝辭掃干凈小院,舀涼水澆了一遍身體,才提著棉布包和長刀進了房間。
只是進門前,余光望見黑了燈火的西廂房,他站了片刻,不免想起顧莞。
他與顧莞從前不甚熟絡,如今卻已是最親的人。
憶當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