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他驚鴻一瞥后、便傾慕了十年有余的人,那個在他抱著冰冷的兵戈、蜷縮在尸橫遍野的寒夜里時支撐著他的人,那個他父親臨終時握著他的手、讓他莫負真心時他第一個想起的人,如今正坐在他身后的花轎里。
方臨淵騎了十來年的馬,竟在此時連握韁繩的手都是微微顫抖的。
眾人都對他于金殿上求娶公主的壯舉津津樂道,也不乏有人譏諷他攀龍附鳳。
但他并非那般勇敢,也沒有那么多算計。乾元殿前,皇上問他想要什么賞賜時,他的腦海中便只剩下一件事。
十年之前,他隨父親進宮辭行,在太液池畔第一次見到她。那天下了很大的雪,三皇子和四公主抱著暖爐坐在亭子里,卻要她去摘樹梢最高的那支梅花。
風雪那樣大,她卻穿得單薄。三皇子說,只要你說一句,冷宮里那賤人罪該萬死,我們就不要那支花了。
可她卻自始至終都不發一言,小小的一個人,汗水浸濕的發絲粘在臉上,只顫巍巍地去夠那支蠟梅。
霜雪落滿了她的眉睫,亮晶晶的。
父親說皇家的事不要多管,方臨淵卻挪不開目光。他執拗地等在池旁的角落里,一站就是半個時辰。
他看著她終于摘到了梅花,四公主卻隨手將那花丟在地上,讓宮女踩爛。
鮮艷的蠟梅散落在雪里,她靜靜地退下,沒有一人在意她。
在轉角處撞見方臨淵時,她身上不住地打著哆嗦,發絲濕漉漉的,像是被雪擊落的鳥。
方臨淵悶聲脫下自己的大氅,披在了她的身上。
她瑟縮了一下,低垂的臉幾乎被雪白的風毛全掩住了。但只一瞬,她便拉下了那件大氅,拋回了方臨淵手里。
“這是給你”方臨淵說。
“這是你的東西。”
她抬起頭,蒼白的面上泛著不正常的紅暈,一雙眼睛靜靜看著他,清冷又倔強。
微啞的少女嗓音回蕩在方臨淵耳畔,他尚未動,她卻已低下頭,擦身而去。
方臨淵回頭,只見她小小的一個,獨自行進了風雪深處。
金碧輝煌的殿宇如同冷漠的神祇,明明巍峨又溫暖,卻靜立著,放任她被風雪吞沒。
方臨淵在那一瞬間做下了一個決定。
他要從那漫天大雪的層層宮闕中,救出一個人。
方臨淵的思緒漸漸被嗩吶聲拉回了現實。
記憶中的漫天飛雪漸漸變成了遍天的銅錢與紅綢。儀仗漸漸停在了府門前,門前衣香鬢影、賓客盈門,司禮監的太監腰纏紅絹,高聲唱和道“壓轎”
方臨淵下馬,執起紅綢一端,看著宮女打起簾幔,從喜轎里扶下了她。
趙璴。
她長高了許多,甚至比周遭的女子們還要高出不少,直起身來時,竟看起來與他一般高了。
當世男子更偏愛嬌小些的女子,她的個頭也總為人所詬病。世人皆道徽寧公主艷冠皇城,姿容閉月,卻偏生了一副比尋常男人還高的身段,當真是明玉生瑕。
但方臨淵卻絲毫不在意。她在深宮中是個無所倚仗的孤女,若再生得柔弱嬌小,如何活得下去呢
他所偏愛的,從不是倚仗大樹而生的菟絲花。
他小心地牽著紅綢,在鼓樂聲與鞭炮聲中牽著她踏過一地碎紅。
跨馬鞍時,她略一遲疑。方臨淵知她蓋頭覆面看不清路,忙先一步上前,托住了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