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下的人紛紛嘆了一口氣,那些羈旅在外的官員士子更是深有感觸,沉痛地低下了頭。
不過緊接著他話鋒一轉坐見黃州再閏,兒童盡、楚語吳歌。山中友,雞豚社酒,相勸老東坡。他在黃州過了兩個閏年,可見是待了很久,連自己的孩子說話都帶上黃州口音了,馬上就要變成半個黃州土著。
山中友,是說他在黃州交的朋友。蘇軾的朋友很多,文士官員、僧侶道士、農夫耄老、販夫走卒,他們每逢社日都會殺雞殺豬,請蘇軾去喝酒。
人情慰寂寥,黃州到底還是治愈到了蘇軾。雖然在后赤壁賦里,他的心中仍有些不平靜,但我們將它稱之為療救過程中固有的反復。
黃州風物到底是溫暖了他的,一個寥落的州縣,接納了一個傲世而又彷徨的靈魂,蒼冷山色聽見了那個寂寞的靈魂在長夜里的悲鳴,也看到了他的徹悟。
后來的蘇軾仍在波折,有天子近臣的榮耀,亦有惠、儋二州的寂寥,可蘇軾似乎總能開解自己。于是在惠州,他說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在儋州,他說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他始終相信,此心安處是吾鄉。
此心安處,是吾鄉。
靜靜的夜空里,詩歌的余韻悠長。
東晉,潯陽。
陶淵明這一生見過許多人,也從水鏡里見到后世的許多人。李白的瀟灑、杜甫的沉郁、白居易的風流、郁達夫的悲切可卻從來沒有見過蘇軾這樣的人,他和許許多多后來者一樣仕途蹭蹬、浮沉風波,可卻超越所有人找到一條新路。
心安,心安。人生何求,但求心安。就像他的心安處,便在潯陽的南山菊色。
“好一個蘇軾”
他猛然大喝,渾濁的眼中已有淚光閃爍。
唐朝。
王維再一次說出了自己的感嘆“蘇軾,有大智慧。”
旁邊的裴迪嘆息著點頭“我平日不懂你說的什么佛緣,但此番,我算是知曉了,蘇軾確實是超脫之人。”
他想起水鏡先前所說的后情,斟酌著道“你后來選擇隱在輞川,也是因為心安吧”
王維淡淡一笑,并不作答。他默念著那句“此心安處是吾鄉”,心想,蘇軾不愧是交友廣泛之人,連自己都相同他做朋友。
蘇軾的痛苦怎么不真切呢百日牢獄之災的驚惶、一朝跌入泥潭的寥落、半生輾轉的滄桑他也不過是古代失意文人中的一個,不能因為他是蘇軾,就認為他必然不痛苦,他解脫得輕易。可是也正因為他是蘇軾,他才能一次次在痛苦中堅守。
于是我們后來寫蘇軾,是樂觀曠達;我們寫“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是他痛定思痛后的灑脫。中國古代文人有樂觀,有悲觀,可只有蘇軾是達觀。它或許不是滿面笑容,但卻眉宇舒朗、面相平和。
說到這里,不知道大家會不會想起第一單元錄入的一首詩,峨日朵雪峰之側。
楚棠將這首短詩貼在屏幕上,看清內容的眾人面面相覷
詩
“看樣子又是他們的新文學了。”
歐陽修搖了搖頭,這新文學,著實是太令人費解了些,饒是他忝列文壇魁首,也看得云山霧罩。
當年,詩人昌耀因為某些意外被流放到青海,長久的寂靜與悲苦讓他深思。詩中的攀登者,正是詩人心靈圖景的具象化,登山,喻指著詩人對理想的追求。詩人渴望有雄鷹、雪豹這樣強大的生命與他為伍,但陪著他的,只有一只小得可憐的蜘蛛。
雄鷹和雪豹或許是詩人理想的自己,而蜘蛛,是現實的自己。但蜘蛛到底還是攀上了巖壁,弱小的生命也可以享有自然的快慰,和理想的光輝。
詩人沒有因為自身的寥落、弱小放棄攀爬,而是一再堅持、頑強抗爭,只為心里那座雪峰、為他的理想。對心靈的堅守,不外如是。蘇軾,堅守住了自己心靈的高度。
北宋。
蘇軾站在原地神情微怔,他是自信的。“有筆頭千字,胸中萬卷,致君堯舜,此事何難。”他確信這是自己的詞,因為自出川那日起,他確實是抱著這樣的志向的。陡然聽到仕途的波瀾,他郁結的,亦不過抱負不得實現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