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饒有興味地念起百二十回本中“風雪山神廟”一回的起首詩句,只覺金圣嘆才學高則高矣,但就腰斬水滸一事來說,還是過于武斷了。
詩雖粗陋,意寄其中,怎么能刪了呢還有那后幾十回,明明深沉可味極了
后朝文人各有所思,而明以前的文人雖則無幸一覽全篇,從全局把握,卻亦能憑借敏銳眼光與卓越的藝術感知力,從面前的尺牘之文中見出種種妙絕來。
晚唐。
詩評家司空圖最喜探索幽微,他本喜評詩,對后朝之話本雜說更多是持一種閑看賞玩的心態,再有的便是對話本能被后人奉為“名著”的訝然與審視,可此時他卻不得不承認,自己的看法開始動搖了。
他面前的宣紙上是一片密密麻麻的墨色,在楚棠講述到一半時,司空圖已經敏銳地感知到了這一番分析地分量,故極迅速地將水鏡上的文字抄錄了下來。只見他聚精會神地盯著兩列表格表頭的文字,目光灼灼,眉宇間難掩激賞顏色,情不自禁道
“圣人立象以盡意,象者,故闡明至理、發明幽情是也。至于詩人,有難言之理、難述之事,則以物象代言,讀詩者于此物象精警之處,不可不深味。詩之雅正明德,蓋在其中矣。然施氏此書以風雪與火二物象關涉人事人情,仔細探尋處,又純是詩家筆法。”
他斂容,喟然一嘆“某今日方知,小說雜言,不可以小道視之也。”
中唐。
白行簡的神情簡直可以稱得上
激動“不止如此踏雪而來,路途寒冷,才需生火取暖;炭火猶不及,才會冒著風雪去市井沽酒;暴雪壓塌草廳,林沖才不得不往山神廟借宿。一個雪字勾連整篇文字,可謂環環相扣,思慮深熟”
“天冷固有火盆,方得獨自烤火之事;外出沽酒將火炭蓋上,與草廳被壓倒,林沖摸找火盆一事對應;在山神廟中吃酒肉之際,聽外間畢剝作響,方聽得一場陰謀。每一次寫火,皆與后事相關,不得不說是有意為之。”
元稹亦有所感。
“作文如此,真有韓孟詩苦心經營、斟酌推敲之感。”
今日,這些傳奇名家算是嘆服了。
三國。
曹丕久久沉默,先前父親總讓他與子建作三國演義,他們雖一致覺得父親是受刺激了,才會有這樣令人啼笑皆非的想法,但現在他卻忍不住懷疑,他們的筆力當真能勝過后朝的小說家嗎
他們習見的志人志怪,雖則有趣,但到底事情粗陋,可后朝文人吸取前代經驗,錘煉精深筆力,再成一冊花團錦簇之文章,其間思量推敲不知凡幾,又豈是能輕易勝過
與此同時,干寶和劉義慶等人深深地覺得眼紅了,怎么人家的話本就寫得那么好干寶甚至下定決心要在水鏡結束后仔細學習水滸傳的優長,爭取讓自己的志怪更情事波瀾、人格畢肖。
元朝。
關漢卿看向一旁的好友楊顯之,含笑道“顯之兄,你瞧施耐庵這回林教頭風雪山神廟可否眼熟,像不像你的鄭孔目風雪酷寒亭”
楊顯之聞言亦笑,鄭孔目風雪酷寒亭是他日前作的一出雜居,敘鄭孔目娶妓蕭娥,蕭卻與高成通奸。鄭歸來發現二人奸情,怒殺蕭娥,而高成逃逸。鄭孔目知罪難逃,于是自首,被判發配,解差卻是逃逸的奸夫高成。二人行至“酷寒亭”,高成欲殺鄭孔目,被鄭孔目曾經搭救過的綠林好漢所救,鄭亦隨之落草。
“鄭孔目落草確與林沖上梁山相類,然水滸一文加入高太尉一行,故有官逼民反、亂自上作之意,作意深沉、踵武風雅,是又在我之上矣。”
他語帶喟然,再次對“名著”二字的分量有了更深刻的認識。
其實小說后面還有一個很有意思的點,林沖殺人之后來到了一個莊子外面,想向人買酒御寒被拒絕,就在里面大鬧了一場。
他殺人之前百般忍耐逆來順受,殺人之后反倒變得暴躁,開始不講理了,可見這個人物身上也有暗色,被壓抑得太狠,爆發出來才會那么猛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