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急匆匆地轉身,因為皇帝病重,現在除了那個曾為他拔箭的太醫與扶搖外,已經不愿相信任何人,這屋子每日都不許外人進來,甚至還常常因為外面巡邏的禁軍守衛而大發脾氣,但最終結果只是讓扶搖加更多人。
因為他還不能死。
“啊啊”喑啞的、讓人頭皮發麻的聲響,像是無意義的字節。
但沈驚瀾還是停了步伐,略微側過身來。
她能見到的只有那屏風上振翅欲飛的白鶴,黑色的鳳眸凜冽而深沉。
耐心地等了會兒,沈景明的話語從“啊”變成了“爹”,就好像被疼痛反復折磨、已經失去神智的人在想念兒時的家,也想念無微不至會關懷自己的家人。
沈驚瀾垂眸聽了會兒,冷艷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直到沈景明那囫圇的沒有意義的字節變成另一個音“慢、慢”
她眼睫很輕地動了下。
忽然懂了他在說什么。
不知怎么,眼前陡然浮現出自己頭回領兵,和燕王府的家人道別的場景。
大哥欲言又止地看著她,最后嘆氣地跟她說,自己會快點回來和她匯合,老燕王撫著下頜的長須,笑而不語,仿佛早就看透了她這次領兵的結果。
而她的二哥坐在憂心忡忡、欲言又止的娘親身邊,放下手中的書卷,在窗邊飄落的杏花里,溫文爾雅地沖她笑
“阿瀾,出門凡事都慢些。”
“你做事是急性子,但旁人并非人人都能跟上你的步子,倘若在外頭待得不開心,就回家來。”
沈驚瀾好久沒有想起從前的事情了。
似乎本能地將過往的那些親情記憶封存在深處,假裝她那溫柔的二哥已經死去。
而今她再想起
卻能很真切地意識到,這段記憶真的從此要成為過往了。
記憶畫面里,嘆氣的大哥、在笑的燕王、叮囑她的二哥、還有擔憂她的娘親,都會永遠停在那個春日里,畫面暗淡發黃,獨留站在門外的她,還在人世間,感受這北境日漸刺骨的寒風。
“阿、瀾”
皇帝的又一聲喚,將她從記憶里拉回來。
她再度抬眸,那一絲從心房里泄出的柔軟就消失不見。
她很輕地啟唇,仍是答,“臣,領旨。”
作為燕王府二世子的沈景明會對僅僅是個普通地坤、不知天高地厚的妹妹叮囑著出門的道理,但是作為皇帝的沈景明,卻不會對已經是岐王的沈驚瀾說這般話語。
帝王之言,字字珠璣。
沈景明說的那一聲爹,意在提醒她,別丟了燕王留給他們的江山,別讓沈家的榮光,停止在他們這一代。
百年后的史書上,他不要當那亡國之君。
而后來叮囑她“慢”,則是讓她不必因他病情,求勝心切,再打敗仗。
他會活下去。
哪怕茍延殘喘,哪怕生不如死,只要勝利沒有傳來,他會竭力再去吸一口氣,用盡一切手段令心臟再跳動下去
沈家人,都生了一身的硬骨頭,否則不會在建國時,人丁凋零至此,因為人人在戰場上都悍不畏死。
沈景明也如此。
他的戰場,從來都不該在那硝煙戰火的一城一池里。
這次,他的戰場上,執棋以對的對手,是他的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