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池不由問道“如此份量的繳納,對灶戶來說重不重”
俞昌剛開始時十分拘束,可相處日久,他也漸漸放開了,偶爾說到興起還會和月池開個玩笑。他道“這可說不準了。各地的情況不同。要是在南邊,灶戶每天把海水堵住,只消太陽一曬,那滿地都是白花花的鹽吶。還有在山西,有一個鹽湖。那真是神水,到了夏天的時候,湖里居然會浮出鹽晶來,那附近的灶戶到了時候撐著船去撈就是了,一年忙活幾個月就完了。可若是不會投胎,投到了四川、云南或者山東這些地方當灶戶,那一年累到頭,就糊不了口,說不定還要挨板子。”
月池問道“這怎么說。”
俞昌嗨了一聲“四川和云南都是山,吃得都是井鹽,建鹽井多費勁啊,而且風險很大,有時累個半死,卻發現什么都沒挖出來。山東就更倒霉了,有的地方要先洗刷出鹽鹵,然后又跑上老遠,去柴火多的地方煮鹽。這一來一去,費時費力,交了公家的,自家就只有餓肚子了。”
俞昌眼見月池面色不佳,不由描補道“您是菩薩心腸,咱們大明的老爺們也是愛民如子。那些靠產鹽無法糊口的灶戶就去種地去了,老爺們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像在江浙一代,就讓他們每人交六石米谷了事。”
月池聞言挑挑眉“那這些米谷又被用到何處呢”
俞昌道“這些就是工本米啊,朝廷會把工本米發給還在產鹽的灶戶,至少讓他們糊口不是。”
月池似笑非笑道“我看只怕不是每個老爺都照發吧。”
俞昌期期艾艾道“這個您是明白人,小人也就不多說了。”
月池又問“那工本費還給嗎”按律法,朝廷拿灶戶的三千多斤鹽也不是白拿。太祖時期,每個灶戶干一年還能拿到一兩銀子,勉強溫飽是夠了。可如今吏治敗壞,貪官污吏能給二分之一就算是有良心了。
俞昌也是尷尬一笑,并不答話,月池深吸一口氣,她索性也不問是否依規免除灶戶的勞役了,想也知道,八成沒有。
俞昌十分乖覺地繼續說及灶戶交鹽后的運行流程。鹽場里也是有官吏管理的。他們負責五天向灶丁收一次鹽,所收的鹽放在官方專門定制、帶有印烙的木桶里,每個木桶正是一小引,即二百斤。木桶裝滿之后,就會送到倉庫里儲存。每個灶丁所交的鹽數都會登記在廒經簿,加蓋鈐印,各鹽運司將下屬鹽場額鹽征收情況匯總造冊,作為上官查看的憑據。
月池道“這其中的污糟事,你與我一五一十地說出來。本官既奉旨核查鹽政,必不會聽你一面之詞,若本官找的第二人說得較你更多,那可別怪我,翻臉無情了。”
俞昌被唬得冷汗直流,他起身想說恕罪,頭卻在車頂重重磕了一下。他一時呲牙咧嘴,卻又急忙收斂回來。他道“是是是,小人決計不敢欺瞞大人。”
在一旁做記錄的時春忍不住發笑,月池橫了她一眼,道“那就繼續吧。”
俞昌哽了哽道“其實說來,也就是玩忽職守,中飽私囊和包庇親故。”
俞昌吃了這一嚇,果然老實了許多,如車倒核桃似得都說了出來。巡鹽御史的確是肥差,既能撈錢,又能立功,但是基層官吏很難有上升之道。既然做事也得不到好處,那為何還要勞累呢所以,鹽場官吏玩忽職守者很多。
在灶戶和鹽商看來,不管事的官員都算好官了,至少他也不會找事。但是大部分人都是守著鹽這座金山,大肆貪污。
俞昌道“因著產鹽多少都是由廒經簿說了算,所以小頭目總催就會在偷鹽的同時,趁機勒索灶戶。送禮多的灶戶,總催就會記得多些,送禮少的灶戶,總催就記得少些。”
月池面沉如水“他所偷的鹽,又是交于鹽販了”
俞昌小心翼翼應道“是,不過交得都是小鹽販。鹽販偷了鹽運出來,賣了之后,再回來和總催分贓。沿途的官吏因為都有好處拿,所以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月池喝了一口茶,又問道“那包庇親故又怎么說”
俞昌字斟句酌道“鹽場附近,十分繁華,三教九流的人士都在此聚集,時時打架斗毆,搶奪財物。官吏的親故時常仗勢欺人,甚至持刀搶劫,也沒人敢管。小人剛開始做生意時,也被搶了好幾次。后來學聰明了,直接給大官送禮,這才保住了財物。”
月池在大怒之后,又奇跡般地平息下來,她冷笑道“私鹽橫行,威脅官鹽,又豈只是小官小吏的過錯。他們所偷的那些,比起各大王府,不過九牛一毛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