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放鶴擺擺手,“不必麻煩,我只沿著路邊高處走。”
說完,率先撐著傘邁步出去。
秦猛覺得秦放鶴有心事,卻也不好問,只小心幫他看著沿途車馬行人。
無論什么時候,無論發生了什么事,京城的人總是這樣多。
秦放鶴的目光隨意落在迎面走來的陌生人的臉上,看著那些曾經出現在自己身上的好奇、詫異,乃至麻木,頗有種過來人的唏噓。
快到飯點了,路邊各處飯莊食肆陸續上客,濕漉漉的空氣中艱難彌漫著酒菜香氣。
天氣一涼,那些翻滾著汁水的鐵鍋、蒸籠內便竄出滾滾白龍,彌漫了整座街巷。
秦放鶴帶著秦猛自水汽中踏過,原本冷硬的官袍上,便也沾染了些許煙塵。
路過一家點心鋪子時,秦放鶴還進去買了半斤梅汁姜片,眉目柔和,“阿芙愛吃。”
不光阿芙喜歡,阿嫖那小東西如今最愛從大人口中搶吃的,搶到了,砸吧一下,又嫌辣。
可過一會兒,又饞,“嘗嘗”“辣”“嘗嘗”
走著走著,秦猛就發現路邊街景有些眼熟,忙追了半步,“前頭就是程編修家了”
雙方不睦已久,如今程編修又犯了事,怎得到這里來
秦放鶴嗯了聲,又走了一小段便停下,站在街邊靜靜地看著。
豆大的雨點擊打在油紙傘面上,砰砰作響,他不離開,也不上前,仿佛在等什么人。
因天元帝看重,程璧這兩年風頭極盛,幾乎日日有人慕名前來,可謂車馬盈門。
可如今呢出事才多久,便門可羅雀了。
偶爾有人經過,還會指著那門墻,面露鄙夷。
瞧見了嗎那就是逼死情人一尸兩命的當官兒的家真是晦氣。
過了會兒,一頂青布小轎停在門口,走出來一個身形消瘦、滿面憔悴的婦人,正是程璧的妻子。
她也發現了路邊的秦放鶴,微微一怔。
當初秦放鶴成親時,她
曾隨程璧一同吃喜酒,故而認識。
她知道我是罪魁禍首么
大約是不知道的。
不過我也問心無愧就是了。
哪怕再來一遍,我還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秦放鶴沖她遙遙一禮,對方也還了一禮,然后轉身進門。
那兩扇木門緩緩關閉,將一應嘈雜都擋在了外面,可焉知里面一定會更安靜呢
秦猛微微蹙眉,忍不住嘟囔道“您特意來探望,她怎能如此無禮”
雖說后來兩家鬧翻了,但眼下程璧落難,恐怕也沒人登門了吧難得來了一位舊相識,難道不該熱切些么
“并非她無禮,”秦放鶴收回視線,“一來她眼下心煩意亂,無力待客;二來,恐怕也不需要我的憐憫和資助。”
眼下程璧雖然被除名,但他之前的二十多年可都是錦衣玉食,這一二年間更有名氣,常有人重金求字畫,多的是進賬。
真要算起身家,保不齊秦放鶴還比不上人家呢
秦猛就不解了,“那咱們來做什么呢”
“看看失敗者的下場,”秦放鶴輕飄飄道,重新調轉腳尖,繼續往前走去,“倘或哪日我敗了,她的今日,就是阿芙的明日”
還有阿嫖
多么可怕。
所以他一定不可以輸。
陰天下雨,天黑得格外快些,才走了幾刻鐘,道路兩側的宅院內就陸續透出橙黃色的光暈來。
有光,就有人,就有活氣。
秦猛扭頭看看那座黑洞洞冷清清的院子,突然打了個哆嗦,“說這些作甚咱們才不會輸呢”
走出去沒多遠,竟意外碰見了那位主動留在國子監的高麗王子。
說意外,其實細細算來,也不算意外。
王煥頗有幾分機敏,留在大祿后也識情識趣,平時非常低調,不擺王子架子,但也不顯得很謙卑,聽說在國子監里人緣還不錯。
他好像真的全身心投入到漢學的研究中去,將當世大儒和年輕一輩輩的杰出文章都倒背如流,也時常與人交流,其中尤其推崇程璧和趙沛。
如今偶像之一跌落神壇,難免唏噓,過來看看也在情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