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這么做的話,”司馬遷說,“他的功勞分明應該和周召二公并列的。”
所以他最后才會在史記中采用這個逸聞吧,聊作一種讖言似的開頭
而我們回顧李斯這一生的大起大落,其實最后不免會發現種種后果,都是出于他這種一定要親手把握住選擇自己境遇的執念。
他不想繼續做廁中之鼠了。他更不想自己到頭來會因為喪失掉全部選擇權,重新淪落回廁中之鼠的地位。
荒謬。
嬴政本能地將自己的嘴角抿成平直的一線,沒有泄露內心下意識不屑的嗤笑他都那樣為李斯將未來安排妥當了,他怎么還會繼續害怕自己會重新淪落回“廁中之鼠”的地步
始皇帝是從來不缺少自信驕傲的人。他只會擔憂后繼者不能做到自己的高度,繼而接近狂妄地希望憑一己之力抹平子孫后代面前的坎坷。
所以他完全沒辦法理解李斯的這種憂懼,甚至某種意義上來說,他會惱火于李斯的這份恐懼因為在嬴政看來,這本質上是臣下對于他御下之道的質疑。
然而這份不屑,當他看見李斯的眼中竟然多出了幾分復雜的明悟,下意識的躲閃后,卻轉化了驚愕。
因為這代表著,李斯承認了后世人這句話的真實性,他確實會滿懷著這樣不足為外人道的隱憂。
于是,這份憂慮便足以被有心之人利用,成為作亂的把柄。
所以嬴政皺起了眉
“為什么”
他第一次這么真切地困惑。
“地位決定命運,人生在于選擇。”
在那個看著廁中之鼠四處奔竄,回想著倉中碩鼠安逸姿態的夜晚,李斯悟了。
他第一次在內心深處認清了自己的欲望和渴求,明白了自己并不是一個甘于平凡,能夠忍耐作為楚國胥吏默默無聞平靜度日的性格。
大爭之世,一切都在風云變幻中激蕩,一切舊秩序都在戰火中被摧毀。
道家追求貫通普世天地的原理大道;儒家致力重建道德倫理的秩序架構;墨家懷揣著尚賢節用兼愛非攻的理想走進民間;法家呈現上法術勢規范政治建立強權的理念步入朝堂
中國歷史上千年不遇的理性覺醒,百家爭鳴,思想震蕩。士人們流動于各國之間,游說諸侯,出仕從政,享譽天下,出人頭地在此之前從沒有如此躁動不安,意欲將所有有才之士悉數突顯的歲月。
既如此,李斯對自己如是說道,何不去風尖浪口上走一遭
大丈夫生居天地間,豈能郁郁久居人下
他既有超越平庸的才華,便當掙脫束縛的樊籠,意欲壓倒蓋世的英才。
李斯一時之間竟有些恍然。
這樣鋒利的進取之心,這樣直白的功利渴求,如此將自己的昭昭野心公諸于世的意氣風發
這些都是李斯已然告別多年的情緒。
他用謹慎小心翼翼維系著君臣之間的默契,用沉默冷眼旁觀著一切不值得他牽連其中的風波,不多說一句不該說的話,不多做一件不該做的事,恪守著自己作為臣子應有的分寸。
因為他知道,嬴政不需要旁人太有“想法”。如果說大秦是一艘大船,那么皇帝心中早就有了最完美的路線圖,容不下別人分毫的置喙,掌舵的手也不會有絲毫的動搖,嬴政只需要合適的副手。
所以他已然太慣于內斂,以至于此刻,竟然不熟悉自己那時的心境。
而當李斯下定了這樣的決心之后,正可謂天時地利人和,仿佛上天注定他要成就一番不可輕視的偉業,他的面前剛好擺著一個最合適的機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