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教了半輩子書,老天爺終于讓我碰到了天生的讀書苗子。你可要好好讀下去,定是我這鄉野教書匠,這輩子最得意的門生了”
憶起好似上輩子的往事,薛繁恍了一恍。
可他卻突然又被問了過來。
鐘鶴青看著他。
“薛繁,你這個他最得意的門生做了什么呢
薛繁抬起頭,聽見那鐘少卿替他道。
“你中了秀才之后,確實又苦學了三年,但在第一次的秋闈里名落孫山,老先生說這沒什么的,一舉中第的才有幾人,大多數人都是三年又三年,又三年。但你薛繁卻耐不住了,嘴里雖然應著他,心思卻開始活泛起來,你覺得杜老先生教不了你了,好在老先生也覺得自己才疏學淺,怕耽誤了你,所以他給早就不聯系的故人寫信,貼上臉面薦你去大的書院讀書,又給了你一筆讀書的錢。”
鐘鶴青說著,看了旁邊的杜秀才一眼,“因為這筆錢,一樣在舉業的兒子還跟他生了嫌隙,可杜秀才到底也不能怎樣,以至于那年父子二人只能一邊給人抄書,一邊維持家中的開銷。”
他說到這個,杜秀才眼下微紅。
鐘鶴青卻一轉頭又問到了薛繁身上。
“你呢薛繁你拿著杜家的錢做什么去了打著以文會友的名義花天酒地,流連煙花之所夜不歸宿,被書院連番訓斥幾近攆出門去,是嗎”
話音未落,薛繁忽得掙了起來,他想站起但又被左右衙役壓住,他大聲反駁。
“你懂什么我是什么出身,書院里其他人是什么出身我若不拿錢出來請同窗、先生吃酒,誰會多看我一眼
他說著越發恨起來。
“不過就是因為吃了幾次酒,那老頭竟然跑來書院訓斥我當著眾人的面,說我心志不堅,枉讀了許多年圣賢書”
薛繁的恨意沒有消減,他瞪著一雙赤紅的眼,忽的笑了。
“那我干脆不讀了,讀書有什么用,還不如去養狗”
他當時在書院里認識了一個有錢人家的公子,那公子喜犬,卻總也養不好。
薛繁為了追捧貴公子,棄了學業日夜研究養犬之術,他本就聰慧,不過兩年時間就在貴人養犬的圈子里出了名。
“錢財、女人、權利哪一樣不比讀書強”
鐘鶴青順著他點頭。
“是啊,所以你離開了書院,還拿了一筆錢還給杜先生,可惜先生根本不要你的錢,說只當是肉包子打了狗。你心里恨他罵了你,但又有更有權勢的貴人邀你過去,你根本不及理會他,也自此開始,與你當年的啟蒙先生一刀兩斷,再不相見。”
一個住在內城的闊氣宅院內,一個居于外城的擁擠小巷間,明明都在同一座城,多年間卻再沒見過一次。
東京城內城、外城和城外,一十七廂一百三十四坊,生活著一百多萬人,只要打定了心思不想再見,這一輩子都可能不會再見。
“但杜老先生卻在不久前突然找上了你,他問去歲秋闈,早就不再讀書的薛三郎,到底是怎么金榜題名的”
質問聲鏗鏘入耳,震得薛繁半身顫了起來。
那日他在花樓里同人吃酒醉了半夜,到天亮時分頭痛醒來要回家的時,卻在家門口被人攔了下來。
清晨的霧重得要把人淋濕。
杜懷仁突然出現在霧里,須發皆濕,垂落下來,不知在濕冷的晨霧里等了多久,但乍一看,他還以為是鬼魅。
但老頭一開口便問了他。
“薛繁,你跟我說實話,那舉人是你自己考來的嗎”
薛繁被他這一問,剎那從宿醉中醒了過來。
你、你在說什么3”他裝不知。
老先生卻急了起來。
“你知不知道,如今各省都在查去歲秋闈舞弊之事,已經揪出了不少人來。朝廷放了話下去,說若是考生自首便從輕處罰,有人擔保的話,最多禁考三年,卻能保留原本功名。可若是被查出涉嫌舞弊,功名不保不說,輕則下獄,重則砍頭”
薛繁自然知道此事,可他只覺得以他眼下的地位和背靠的大族東方氏,誰敢查到他身上來。
可濕冷壓人的晨霧里,被這么一說,他終于心下慌了慌。
霧色濃重,薛繁怔怔地定在那里,第一次在這繁華喧鬧的東京城里,感到源源不斷的涼意滲進衣衫里。
他站著不動,神色發僵,杜老先生見他這般,心里已經知曉他犯下了大錯。
分明長得比自己高出許多,分明已穿上了自己這輩子都穿不上的錦衣綾羅。
可杜老先生卻忍不住上前拉了他的手,就好似十多年前,他從碼頭的寒風里,把那個用樹枝在地上寫字的破衣男孩領回家里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