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的蒙眼布被取下,透過房間內昏暗的燈火,他看見他的面前站著一位雙眼蔚藍,小腹微微凸出的年輕男子。
“請您告訴我,我是否懷有身孕”少年的臉頰削瘦蒼白,他如此問道。
年輕的醫生沉默片刻,他用盡余生所有的理智與聰慧,選擇了什么都不問。他只是結結巴巴地說“倘若您、倘若您堅持懷疑,那么請您給我您的您的尿液。”
經過時間漫長的檢驗,從狐疑到不可置信的癥狀問詢,醫生終于下定決心“如果您是女人,那您一定是懷孕無疑,可您、您明明是”
“這一點嗎”少年笑了起來,只是那笑容帶著深深悲哀的不安,“那您大可放心,我同樣是女人。”
醫生臉色微變,在他說出下一句話之前,老艾登就從后面將他一把拽走,出門前,讓幾塊金幣叮鈴當啷地落在醫生的口袋里,沉聲道“與其有時間問東問西,還不如用您文化人的腦袋好好想想該怎么保密,放聰明點。”
醫生離開了,艾登船長與阿加佩站在室內,阿加佩苦笑道“您不用為我大費周折。”
“胡說,小子,”老艾登大搖大擺地坐在椅子上,如今的他非比尋常,衣領挺括,就連腳下踩的靴子,都是閃亮無比的水牛皮,“船長有恩必報,這是海上的規矩。”
在將阿加佩送來這里后,他就把藍寶石戒指做了抵押。港口城鎮的小銀行,沒有哪個能完全支付得起買下這枚戒指所需的金子,他因此得以將戒指贖進贖出,依靠抵押來的錢財買入大批緊俏貨物,在海上做起了倒賣生意。海面風平浪靜,他的大船破開風浪,行駛在數個海峽之間,眼下還不到一年,就在手里握住了大宗的進項,更添了兩條小一點的帆船。
聽見他這么說,阿加佩也只有低下頭“那么,我只能感謝您了。”
令他自己也感到意外的是,他平靜地接受了這個孩子,沒有想過要對它怎么樣。確診有孕的那天傍晚,他對著空無一人的房間失聲痛哭,一直哭到再也說不了話,哭到跪倒在地,一直哭到蜷縮著,緊緊抱住自己的肩膀。
阿加佩指天發誓,他永遠、永遠不會重走父母的老路,他要成為自己過去深切期望擁有的那種家長,傾其所有,用性命去愛護這個孩子。
他只當這是魔鬼留給自己的另一個補償。
第二年的初夏,老艾登用同樣的方法請來一位產婆。他不顧海上的傳統,將她在船艙里秘密藏了兩天,而后在夜晚帶進阿加佩居住的小樓。三天后的黃昏時分,阿加佩生下了一個健康的孩子。
那是個女嬰,阿加佩執意為她取名為莉莉,因為他自疼痛中醒來時,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床頭擺放的一束頎長百合。
即便如此,噩夢仍然在持續性地折磨他,讓他一覺醒來滿身是汗,滿臉是淚。每當他閉住眼睛,似乎還能看見島嶼上屹立不倒的白塔,慘烈到極致的陽光,聽見人群的哄笑與歡呼,感覺到身體撕裂的劇痛,那個魔鬼對他的凌辱他從懸崖跳入大海,又自大海回到人間,可他始終無法釋懷。
數不清有多少次,他凄厲地呼喊夢話,一句又一句地質問“為什么”。直到管家赫蒂將他叫醒時,他仍然控制不住地發瘋大喊,因為他不懂,他真的不懂他不明白杰拉德為什么要這么對他,他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錯了什么,他絞盡腦汁,想要找到一個原因,想知道自己為什么會被如此殘忍的對待。
就因為我是奴隸就因為杰拉德買下了我可是為什么呢他為什么恨我,為什么踐踏我的心,為什么要折磨我,把我抬上天空,再摔得粉身碎骨
我和你有什么深仇大恨,杰拉德我對你做什么了我哪里得罪了你,冒犯了你,才讓你想出,并且執行了這種暴虐殘酷的玩笑你的演技爐火純青你裝得多么像啊做到這一步,究竟有什么必要我也是個人啊,我會哭,會笑,我有過理想,還有過奢望難道我跟你呼吸的不是同一片空氣,難道我跟你沒有同樣的思想和靈魂
人受到燙傷,就知道這是因為摸了火焰;人受到割傷,就會知道這是因為鋒利的刀子。可我呢我變得破碎不堪,留下的傷痕可能一輩子都無法痊愈。我是因為什么
他越是冥思苦想,越得不到答案,越是內耗,就越是痛苦。這種內在的燃燒完全到達了一種可怕的地步,即他每次外出,每次因為溫和內斂的舉止,贏得一句“好先生”“您真是個好人”的夸贊,阿加佩都要在心里滾起酸澀的苦水是啊,大家都說我是好人,可誰也回答不出,命運為什么要對我做出這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