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傳記不是寫給世人看的,他想將它燒了,送去十殿閻羅處,替時鶴春伸張大理寺卿想給閻羅講清楚,這奸佞不是個惡人,不要發配去地獄受苦。
時鶴春甚至沒說謊,那天夜里在發抖的是他。
抱著昏睡過去的時鶴春回到臥房,將人放在榻上時,大理寺卿才終于察覺,時鶴春說得對是他在發抖。
他在恐懼某件事的發生,即使這件事似乎暫時還并沒逼到眼前他在那天晚上終于意識到,這世道有無數種辦法帶走時鶴春。
那么,這二十余年,時鶴春究竟在過什么樣的日子
隨時都會死、隨時都有無數種殞命的辦法,隨時都如履薄冰如臨深淵是這種日子嗎
他看不出,除了醉得實在昏沉,時鶴春從沒叫人看出過這些。
時鶴春是不是一直在衡量,哪種死法更好最后精挑細選了一種最喜歡的
他為什么不照做
在時鶴春死后這一年,秦照
塵一直都在想,自己為什么不照做。
倘若他照做了,時鶴春就用不著一個人,死在沒人看見的地方。
他一劍捅死時鶴春,若是那劍夠長,一劍捅穿兩個人,說不定再陪一條命。
他們兩個就還能喝酒,還能拌嘴。
他就能帶時鶴春下江南。
秦照塵取過兩只杯子,一人一杯酒倒了,將自己那杯飲盡,又回到桌前。
他又想起一件必須寫得足夠詳細的事時鶴春亂記,這奸佞胡作非為慣了,把江南那些粥鋪全記在了他的名下。
他哪來的銀子施粥
秦王府窮得底掉,秦照塵還俗回王府的時候是那樣,后來做了大理寺卿,還是那樣。
連修房頂的那一筆銀子,都是時大奸佞實在看不過去,暗中買通了秦王府的管家,改了賬本硬塞進去的。
不是他的銀子,也不是他施的粥,不是他救的人。
時鶴春往江南施過好幾次粥,有時候是因為水患,有時候是因為蝗災,反正但凡下面有個好歹,都少不了時府的銀子。
最后一次最后一次,不只是江南,整個南直隸,連浙、閩、贛、楚、蜀地全遭了災。
百年不遇的大災,天像是被捅破了,暴雨不止不休下了三個月,大片田野顆粒無收。
那是時鶴春賑的災。
這奸佞慣會胡說八道,說是“哄他高興”、替他賑的”,這都是荒唐話秦照塵毫不留情地在紙上批駁,這都是時鶴春的功德,同他全無半點關系。
他辦案多年,一身殺孽,沒什么德行,求日月凌空、諸天神佛明鑒。
若舉頭三尺真有神明,就該明鑒。
時鶴春積了這么多德,就該去十殿轉輪王處,好生再往陽世為人就該投個好人家,不受鄙薄,不受磋磨,就該論跡不論心。
論跡不論心,時鶴春賑災的時候,他不過只是站在昏暗的朝堂之上,攪進那片勾心斗角的人影幢幢。
憂國憂民、盡忠報國的大理寺卿。
在那些天中,沒有災情在他手中緩解,災民沒有因為他的“憂國憂民、盡忠報國”,就多活一天,甚至一口氣。
在他和那些人博弈,攪進荒唐人心中的時候,暴雨之中沒有因為他少死任何一個人。
賑災的是時鶴春,不是他。
他在朝中做他認為對的事,在彈劾時鶴春,大理寺要抄這奸佞的家因為要抄朝中更多人的家。
必須斷掉官商勾結,斷掉囤積居奇的路,否則災民永遠活不成。
倘若時鶴春不倒,下面每一步都不能走,倘若不抄了時鶴春的家,大理寺威嚴不存,震懾不了那些宵小。
走到這一步,生平第一次,秦照塵終于真正清楚地意識到,時鶴春是攪在一片什么樣的烏煙瘴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