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時府被抄家以后,那些犯人都隱匿起來,暗地里成了“鶴歸堂”他親手處理的卷宗,知道這些人里有不少身手不凡,而且都對時鶴春足夠忠心。
這些人本不是惡人,或是被世道逼得走投無路、帶頭反抗重徭惡役苛捐雜稅,或是被世道逼得鋌而走險,冒死行刺貪官污吏,只為一家老小活命。
是時鶴春救了他們的命,叫他們活下來,也救了他們的鄉里家眷,一手遮天的權臣自然有這個本事。
這些都是不該死的人,偏偏他們又的確犯了律條,大理寺保不了他們。
放肆妄為、隨心恣意的奸佞能。
這個整日胡作非為的奸佞,有事沒事,就拎著個酒壺背著手溜達去大理寺,亂翻他桌上的卷宗。
相當囂張,看見什么不順眼的就拎走,只給他留一桌花瓣。
如果沒有時鶴春,秦照塵或許早就被自己親手判處的這些案子壓垮可笑直到今天,他竟然才終于悟透、想透。
在這混亂世道里,時鶴春救下的人,遠比他多。
十年來,是時鶴春在替秦照塵,守著他的良心。
這糧一路放到蜀州。
放糧要按災情走,最重的地方最缺糧,也最容易生動亂,必須要先設法穩定。
他們走水路,先南下再北上,最后一程會到江南。
古人說蜀道難,蜀道的確不好走。但險山惡水里飛出來的小仙鶴,回了家就高興,甚至難得有了罕見的好氣色。
“這山沒到最好的時候。”時鶴春拉著秦照塵去喝酒,隨便找了個屋頂,興致勃勃,“春夏好看初秋也不錯,雨霧白云繚繞,比仙境不差。”
這一路走上來,已入了冬,這地方又不下雪,崇山峻嶺也變得光禿禿干巴巴,一點沒有蜀中美景的氣勢。
時鶴春有點惋惜,他幼時跟著長輩回蜀州,見過那仙境似的好光景可惜也只是一面之緣。
他們認識二十年,秦照塵從未聽他提起過家中長輩。
但時鶴春這么多年長下來,除了母親就只孤零零一個,從無長輩照拂稍微長些腦子,也知道不該亂問。
所以他只是替時鶴春斟酒,扶著這只搖搖晃晃的小仙鶴,別一不小心掉下房頂“喜歡這兒”
“喜歡。”時鶴春抻懶腰,“想埋在這。”
秦照塵的手臂緊了緊,不等說話,時鶴春已經叫冰冷夜風一嗆,蜷著肩膀咳嗽起來。
這咳止不住,咳到最后,就變成不停嗆出來的血。
時鶴春倒在他懷里,一口接一口地向外嗆血,心脈弱得時斷時續,還在摸索著握住他的胳膊,安慰拍撫。
時鶴春早就不是第一次咳血,一開始還瞞著秦照塵,后來實在瞞不住,索性隨它去。
第一次見他這樣,秦照塵神魂俱喪肝膽皆裂,抱著這個病入膏肓的奸佞不肯松手,跌跌撞撞沖進醫館,手都仍是抖的。
到了現在,秦照塵已能攬緊他不松手,叫時鶴春靠在自己身上,把翻涌的血氣痛痛快快咳干凈了。
時鶴春咳得脫力,昏沉間被人抱著,一點一點拭凈唇畔血色,只覺心神輕飄身體沉重,一時疼得眼冒金星,一時又是前所未有的輕松。
他仰在秦照塵的膝上,肩膀被緊緊抱著,雙手靜靜軟垂,黑潤的眼睛都是渙散朦朧的,映不進人影。
“時鶴春。”秦照塵抵著他的額頭發抖,低聲問,“我放你走好不好”
大理寺卿撐不住了。
去他的執法如山,去他的世道,去他的朝堂,他的時鶴春快死了。
一生從未逾禮,從未口出惡言的秦王殿下,在心里厲聲罵了不知多少句,罵得面目猙獰,喉嚨口腔盡是血氣。
他知道這一破法前途難料,數不清的眼睛盯著他,只等找出大理寺卿半點破綻,將他從青云端拉下狠狠撕碎。
撕碎就撕碎,這些人干脆活剮了他,極刑凌遲、曝尸荒野才好。
“你喜歡這,那就住這兒。”秦照塵說,“這里的山多,路難走難找,你找個風景好的小山坳藏進去,藏幾年再出來。”
然后再去江南,這樣更穩妥,時鶴春也能養一養病。
鶴歸堂的人就在附近,秦照塵知道他們會跟上來這一路跟上來的人和事太多了,有要救時鶴春的,也有要殺時鶴春的,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