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如今,換他成了站在朝堂之上,叫飛短流長裹身的那個,才知這是種什么滋味。
原來這滋味這樣不好受,仿佛舉目茫茫,仿佛又回到那個午睡過頭的傍晚大殿空蕩無人,漆黑冷寂,四面泥塑木雕,菩薩低眉、金剛怒目。
菩薩不渡,金剛也不救,只有無邊寒意臨身,一刀一刀剮去身上血肉,剩個遁去妄念我執的干凈空殼。
秦照塵聽見時鶴春嘆了一聲氣。
這一聲嘆,叫大理寺卿像是被大理寺的板子重重砸了,身體晃了晃,幾乎站不穩。
“我不是我從沒這么想。”秦照塵低聲說,“這是你的銀子,別人不能搶誰都不能。”
生來端方的大理寺卿,從沒這么咬牙發狠過,瞳底漫開的淡淡血色,仿佛那一日的噩夢從未結束。
從未結束,他的小仙鶴死了,孤零零死在沒人的牢里,沒有漂亮衣服,沒有銀子。
什么都沒有,一口薄棺一席草,被他親手埋在黃土之下。
所以誰都別想搶時鶴春的銀子。
他也一樣,他也不能動、不能碰,這是時鶴春的銀子,要給時鶴春帶走。
天上難道不用銀子倘若不用,那人間祭祀陣仗浩大,三牲六畜玉禮皮帛花錢如流水,莫非全無意義
秦照塵不信天上人間是虛談,倘若是假的,他的小仙鶴要到什么地方去。
難道要困在這冷冰冰的俗世里
秦照塵不能這么想,只是稍有些念頭,五臟六腑就被生生碾碎
“胡思亂想什么。”時鶴春摸摸他的額頭,“我
沒說不是我的銀子,你當這是給你的”
秦照塵怔了半晌,低頭看懷里的包袱,又抬頭看時鶴春。
“你要我一邊化緣,一邊走著跟你去江南”他的小仙鶴相當不滿意,扯著他席地坐下,扒開包袱。
時鶴春拿出一錠沉甸甸的銀元寶“這是買車馬的。”
時鶴春又往上摞了幾個元寶“這些買酒,要好酒,再配幾個小菜。”
時鶴春又往上摞一堆金元寶“這些買船算了,租吧,租個漂亮的。”
時大奸佞不想聽大理寺卿念叨啰嗦,更不想看秦照塵如今不念叨、不啰嗦,宛如一個鋸了嘴的葫蘆。
索性他直接定好,不叫秦大人為難“我還沒去過江南,你要去,不如帶上我,叫我也看看夜里熱鬧。”
秦照塵只覺得自己如墜夢中。
他坐在郊外的草地上,被時鶴春扯著分家當,盤算怎么花,盤算怎么下江南。
這是大理寺卿窮盡心力不敢做的好夢偏偏這好夢甚至不醒,枕著胳臂,躺在成堆的銀子上,逍逍遙遙抬頭看他。
秦照塵露出個極吃力的笑。
他小心地摸了摸時鶴春的臉,只覺仿佛將手浸入冰水,森森寒氣透骨,仍是天塹般的人鬼殊途。
殊途又如何,時鶴春說了想去,秦照塵豈會不帶他走“不夠。”
時鶴春覺得稀奇,這兩個字有從兩袖清風的大理寺卿口中說出的一天“銀子不夠”
“要的不夠。”秦照塵說,“小施主不帶個戲班子再帶絲竹管弦,美人歌舞。”
時鶴春蹲在地上,看著大理寺卿,冥思苦想一刻鐘,想明白這是秦照塵在開玩笑“”
大理寺卿放聲笑出來,襟懷暢快,笑聲驚起寒鴉,繞樹盤桓不散。
“走,我去置辦。”秦照塵起身,收拾好那些元寶,打成結實包袱,“下次不要在野外露財,會招盜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