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已死去的時鶴春背著手,飄在他身旁“我怕盜賊”
秦照塵像是看不見,他握住那只半透明的手,任憑這森森鬼氣涌入體內、褫奪生機,任憑寒意無孔不入“我怕。”
“貧僧爬個樹都不穩當、翻個墻都翻不好,逃不利索,平白牽累施主。”
照塵和尚念了聲佛號,自翻舊賬,又對時鶴春保證“等來世,我也去習刀弄槍,學一身武藝,隨施主去做大將軍,建功立業、開疆拓土。”
時鶴春摸摸他的腦袋,看著仿佛脫胎換骨、徹底換了個人的秦照塵。
秦照塵從未有過這樣的時候,這一生都從未有過。
不論是廟里循規蹈矩的小和尚,還是王府端方木訥的世子,還是寧折不彎到迂闊的大理寺卿。
還是如今無邊寂寞、無邊茫然,殺了不知多少人,立在朝堂之上再走不動的秦王殿下。
這一刻的榆木疙瘩,竟也離奇到仿佛驟然開了七竅,像是瀟灑得如同殿上那個時鶴春了“好么施主
,來世我們去打仗。”
“好什么好。”時鶴春拍他腦袋,“小師父,打仗要見血,要殺生,你要氣死佛陀。”
秦照塵被他一拍,也醒悟過來,笑了笑“那就不當和尚了,時鶴春,你到我背上來,我背你回家去。”
不當和尚,就用不著成體統,用不著對著賴在背上的時小施主念叨一路“不要亂動”、“授受不親”。
也不當官,也不當和尚,陪時鶴春痛痛快快打夠了仗,也不等什么功高蓋主、猜忌臨身,直接解甲歸田去做富家翁。
就這么過一生再美不過的逍遙日子。
秦照塵的腳步輕快起來,像是生了風他知道那時候使盡解數撈了他、險些賠上一條命的欽差時鶴春,殿上的時鶴春,為什么忽然那么高興了。
自然高興,戲臺子上唱了忽地頓開金繩,這里扯斷玉鎖。
他同時鶴春往江南去。
他不再整日渾渾噩噩、囿于妄念我執,放他的小仙鶴安安心心回天上。
他們去江南,去觀錢塘江上潮信,去賞江南冬景,圍爐煮茶等春來,看夠了一江煙雨,今生就無憾。
時鶴春就一定能美美地回天上,他送走他的小仙鶴。
到那時候,日子就不難熬了。
生平第一次,秦王殿下過不難熬的日子。
王府眾人各有妥當安置,秦照塵問他富得流油的小仙鶴借了錢,給了府中諸人遣散路費、給了安家的費用。
仆從們自然喜不自勝,只有管家似有憂慮,接了銀子欲言又止“殿下”
“我往江南去。”秦照塵笑了笑,“時鶴春沒去過江南,得去一次。”
管家見他神色清明、再無郁結郁氣,只當他是終于走出那場經年夢魘,也覺得欣慰“好,好,這京中破官實在沒什么好當。”
“時大人喜歡好玩的,喜歡好看的,殿下多帶些去還有字畫,時大人其實喜歡殿下的字和畫。”
管家也是江淮人,和家中書信來往,其實知道那一片有不少“神仙恩公”的生祠“也不拘內容,殿下帶去的,時大人一定喜歡。”
秦照塵正收拾東西,聞言停下動作,看著手中半舊衣物。
連管家也看得出的事,他卻要等時鶴春死后才明白、才知曉。
倘若早就知道這個,他定然日日往時府送“不值錢的破玩意”,時小施主明明就最喜歡小和尚寫的字、畫的畫,跟他要了好多次,說有樸拙古韻。
十年宦海,時鶴春高居明堂,時府珍奇字畫無數,沒有一幅字、一幅畫是大理寺卿所書。
“就這么不想給我。”有天深夜,不請自來的奸佞坐在王府墻上,看秦王殿下燒了半天字畫,“燒了也不給我。”
秦照塵那日被他嚇得不輕,灰頭土臉錯愕抬頭,說不出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