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太晚了。
一切從十八年前起,就已然晚了一步。
那是草木葳蕤的一個春日。
晨光乍泄于山谷,咿呀的啼哭聲于破曉時響起,桃花谷中多了一名名叫宋蓁的女嬰。
宋蓁家中并不富裕,父親宋仁是一名獵戶,只能靠山吃飯,卻因少時腿受過些傷,手腳不便,每每總是空手而返。
母親宋姜氏是書生之女,讀過幾年詩書,可生來體弱,時常患些小病,為了省下買藥錢便開始自學草本經,閑時也會在山中采些藥材賣與村中人,以補貼家用。
自宋蓁有記憶起,宋仁便總是滿身酒氣,宋姜氏偶爾勸丈夫少喝些酒,便會招來一頓打罵,斥她體弱敗家,還生了個累贅,不似別家娘子爭氣。
宋蓁被母親護在懷里,自縫隙中往外望去,見著面目猙獰的醉漢不斷破口大罵,畏懼的心思如藤蔓般爬滿了她所有思緒,于是低下頭,絲毫不敢吭聲,只偷偷抓緊了阿娘的衣袖。
日子在一聲又一聲打罵聲中度過,宋蓁漸漸長到了開蒙的年紀。
宋家并無銀錢送她去村中的私塾讀書,宋姜氏便用枯枝代筆,在地上寫下一個又一個字,教宋蓁習字。
而她教的第一個字便是宋蓁的“蓁”。
“桃之夭夭,其葉蓁蓁。蓁蓁便是草木豐茂的意思,阿娘希望你能像這滿山野草一樣自由茂盛。”
宋姜氏說罷,摸著女兒的頭笑了起來。
日光落在那張帶著傷的臉側,為女子溫柔的面容渡上了一層和暖的金邊,叫尚還年幼的少女好似見到了天底下最美的仙子,于是也跟著笑起來。
宋蓁時常覺得,倘若沒有后來發生的事,她與母親相依為命,日子雖然苦了些,卻總還是過得的。
只是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宋蓁學東西極快,當她長到十歲時,宋姜氏已沒什么可教的了,但她不忍叫女兒像她一般半途而廢,于是去求了村中唯一的教書先生,用積攢許久的藥材換來了一本經傳。
“明年開春后會有城中的女師前來選生,蓁蓁這般聰慧,定然能過文試,若過了文試,往后便能去沅榆城中修學,阿娘也隨你一同去,就再也不必每日前往谷中采藥了。”
宋姜氏說這話時笑得燦爛,仿佛窗邊探出的一支紅梅,令年歲尚幼的宋蓁也生出了些許期盼。
誰知此事被宋仁得知,當即大發雷霆,怒罵她拋頭露面不知廉恥,拿起木凳便砸了過去,宋蓁想要護著母親,卻也被打來的木凳砸暈,等再醒來時,宋仁已不知所蹤,而宋姜氏滿面是血倒在地上。
她將昏迷的母親搬到榻上,擦干血跡,想要出門去尋一些藥材為母親治傷,而入谷采藥后卻失了方向,眼前只有一塊高大無比的巨石。
冬日清寒,本就瘦弱的少女被冷風浸染,蜷著身子在巨石下模模糊糊暈了過去,等再醒來時,天色已晚,原本擋在身前的巨石卻不知所蹤,不遠處放著一件大襖與些許吃食。
以為是山神顯靈,宋蓁裹著大襖撐了一夜,卻并未動那些吃食,在天明后便脫下襖子離開壑谷,只帶著采來的藥材回了家中。
所幸宋姜氏未傷及根本,用過藥后幾日便慢慢好轉,而宋仁見兩人平安無事,卻更是變本加厲,每有不順心便大打出手,幾度將宋姜氏打得不省人事。
直至開春前的最后一個冬日,宋仁又醉酒回家,因白日里未曾獵到東西心下憋氣,不由分說便拿起石鏟往妻子身上打去。
本就傷病未愈的女子很快昏了過去,而正在酒勁上的人卻余怒未消,罵罵咧咧了一陣,目光便落到了瑟縮著躲在角落的少女身上。
宋仁身材矮小,十歲的宋蓁已與他一般高,可望著那張面目猙獰的臉,宋蓁卻覺得渾身僵硬,雙腳如被藤蔓緊緊纏繞般動彈不得,絲毫未曾生出反抗的心思。
冷硬的石鏟打來時,她下意識閉上了眼,鼻間仿佛已能嗅到腥濃的血氣,臉色一片蒼白。
下一瞬,悶聲響起,宋蓁卻并未感到絲毫痛楚,只有一串溫熱的液體如流水般滴落在她臉側。
她茫然地睜開眼,發現眼前一片昏暗,有暗紅的色彩在視野中逐漸蔓延開,模糊了她所有目光。
擋在身前的人慢慢伏倒在她身上,手輕輕握住了她,低弱的話語聲似吐氣般輕響于耳旁。
“蓁蓁
“跑。”
話音消散,宋姜氏再無聲息地倒了下去。
臉側溫熱一點點變得冰涼,流著血淚的少女呆站許久,緩緩跪倒在地。
屋外風聲喧嘩,將桌角的經傳吹得嘩啦作響,一簇梅花自枝頭凋零,就如此隨滿山霜雪葬在了春來前的最后一個冬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