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粗袍男人忽然止住聲音,看向面前這位穿著緋紅官服,看起來十分年輕的大人,男人也許是嗓子疼,他還就著砸來臉上的雨水喝了幾口。
“你口口聲聲說了很多,我亦一樁一件聽你說完。”
雨水噼里啪啦敲打傘沿,陸雨梧居高臨下,一雙眸子神情清淡“聽你說話,我想你應該也算是個讀過書的人,你難道不知天災常非人力所能相抗是上天不仁,你卻將它與法令國策扯上干系,我卻要問你,你到底是何居心”
“陸證倒行逆施,以致天怒人怨”
那男人一手指著頭頂那片黑沉沉的天“修內令若是利國利民的國策,那我等又是因何而傾家蕩產,上無片瓦遮頭,下無立錐之地這連年的天災害死了多少人他陸證堂堂首輔,何時在乎過我們這些人的死活”
“陸證大奸臣”
“
生吃人骨血的魔鬼”
“陸證是大奸臣哪”
一時間,諸般附和之聲漸起,細柳朝前走了幾步,她抬眸看向那么多的人,他們憤懣,他們哭泣,每一聲辱罵都落在那少年的耳里,也落在很多人的耳里,細柳回頭,城門內許多百姓不顧暴雨,被兵士們攔在城中,他們那一雙又一雙眼睛都在往外看。
細柳再看向陸雨梧,他沉默地聽著這些人的辱罵,直到他們罵得累了,聲音漸漸小了,他才又開口“任何法令推行都需要時間,正如一個人他身上患了沉疴舊疾,此時有一位大夫說,他能治,只是這傷口經年,反復潰爛,若要根除,必除腐肉,可要除去這腐肉,就必須要經歷陣痛,難道說,因此就要不治了嗎根除腐肉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讓一個人痊愈也非一日之功,你將慶元鹽政的敗壞,各地的天災都歸于修內令,就如同在怪罪想要給身患沉疴的人除去腐肉的大夫,腐肉不是因為大夫的手段所致,而是這個人他自身滋生的疾病,憑你三言兩語,就要讓人諱疾忌醫”
這番話說得通俗易懂,也令這些流民很容易就明白了其中的意思,若說那粗布袍衣的男人用他讀過書的腦子將黑白攪弄在一塊兒,使得這些流民順著他的話術而相信一個所謂的事實,那么陸雨梧則是輕易將被他攪弄成臟的黑白兩色重新分開,變得涇渭分明,更動搖了這些流民心中所想。
“你敢以天災惑人,今日在此詆毀國策,究竟是對陸閣老心存不滿,還是對當今圣上心存不滿”
陸雨梧低睨著他。
那粗布衣袍的男人臉色鐵青,再回頭見眾人好似遲疑,他立即抬手指向陸雨梧“大家不要被他騙了他便是陸證之孫還這樣小的年紀,卻身著四品以上的官服,都睜大眼睛好好看看這位將來的小閣老他們這些貴人只管在皇城里穿金戴銀,可咱們呢咱們卻一點兒活路都沒有了”
“陸證只手遮天,蒙蔽圣聽,已是參天之木了”
他望著城門的方向,俯身重重磕頭,哭喊“陛下看看您的臣民吧奸佞不除,國無寧日修內令不是國策,是殺人的利刃”
百姓渴求安定,而他們的安定則只是腳下那一畝三分地,而流民,是連那一畝三分地都沒有的人,他們顛沛,饑腸轆轆,時刻都在瀕死的邊緣。
某種程度上而言,這個人掌握了這些流民的心理,沒有人會認真去聽什么道理,活到這樣的程度,他們只能憑著一股沖動去恨。
恨一個人,是他們出于對生的絕望與無助。
雨幕當中,陸雨梧看著那一雙雙眼睛,從面前這個人道出他身份的那一刻起,就仿佛點燃了他們所有的怒火,那怒火在這樣潮濕的雨氣里就要沖破他們的眼眶。
他們恨他,就像恨他的祖父一樣。
細柳看見那么多人忽然暴起,朝陸雨梧撲去,她迅速上前將陸雨梧拉到身后的同時,腰側一柄短刀出鞘,寒光破開雨水,纖薄的刀鋒猛然刺入那粗布衣袍的男人嘴里,她挽刀抽出的剎那,一截舌頭含混鮮
血落在地上。
“啊啊啊”男人張著一張血淋淋的嘴,嘶聲慘叫。
細柳俯身,沾血的刀鋒抵在他暗黃的臉皮“多好的口舌,卻不是一個餓久了的人該有的,現在清靜多了,你說是嗎”
男人滿臉恐懼,已經說不出完整的話,嘴里不住地淌出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