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路燈影影綽綽從車玻璃透進。
諸伏思考霧氣、燈影與月色。他難免想起不久前被追究的那顆子彈。
那發子彈命中人體腕骨與臂骨的間隙,沖擊力會擊碎骨頭,溫度會燒融筋脈。
那是一個殺手,諸伏告訴自己。可笑的是,即使他知道那是一個殺手,仍會在發出子彈的那瞬感到戰栗。
他不會手下留情。
平島醫生沒有評判他的對與錯,而諸伏堅信自己至少在阻止對川崎的暗殺這件事情上,他堅信自己是對的。
若良心要拷問他,也不能是在此時。這么想著,諸伏深呼吸。空氣涌進肺腔,他因此獲得力量。
“零,”他直視著降谷,“你用野格的名義來勸阻琴酒,野格知道嗎”
他的神情嚴肅而誠懇,更多是面向“零”的溫懷。那種目光足夠令時空混淆拖回過去,但昏冷的車內燈又把那份目光分割,流露出蘇格蘭的味道。這是他洗脫不掉的。
零的眼眸轉動回去。他微歪頭,放松的身軀佐證他在說實話“他會知道的。我之后要和他談判這事。”
“你的籌碼是什么他如果不同意呢”諸伏緊接著追問。
“他不會不同意。如果他真的不同意,我們就逃好了。”
零將手肘壓在車窗沿上,他遙遙看著窗外,諸伏知道他有些走神了。他眉頭稍稍蹙起來。
他觀察著零“你認為野格是什么樣的人”
這個問題似乎并不在零的預料之中,他轉過身。
像是被濕漉漉的水浸泡,零露出的神情既狼狽又澄明。這只有一瞬,他撩撩前額發“輕浮的人。你聽他對琴酒的話就知道。”
“還有呢”
“把組織當作上班。冷血、可惡,偏偏許多人吃他甜言蜜語那一套”零呼吸微妙地放輕一瞬,身體又轉過去“你問這些干什么。”
諸伏向身后靠。他以審視的目光注視零,漸漸覺得舌根苦澀。
“你聽聽自己的話,”他低低道,“你知道的。你開始信任他了。你說偏偏許多人吃野格甜言蜜語那一套那你自己呢”
車內循環的空調氣流似乎都阻塞一瞬。窗外開始下雨,零不回頭“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連他拒絕后的退路都沒想過。”諸伏咬緊牙關,身體前傾“你在信任野格,一個明知不可信的人。”
零搭在腿側的手僵硬不動。諸伏開始解讀他的神情“你覺得他可信你認為野格可以相信”
他應該要覺得痛苦。因為諸伏正拿對付罪犯的手段來對付他視為半身的摯友。可他攥緊手,貓眼凌厲地逼視降谷。
“那天在你的安全屋,”他嚴肅地說,“你忽然確定野格是兩個爆炸客之一。你調查野格的蹤跡。你刻意自己接下對野格的調查。”
“而直到現在,你也沒有說出在你調查野格的這幾天里,你發現他在整場事件里扮演怎樣的角色。”
零闔目。諸伏通過他向下壓的掌心判斷,他正承受著巨大痛楚。諸伏咽喉干澀,和零一樣闔目。
他逐字逐句“一個臥底,調查與他接觸不過兩周的犯罪集團高層”
雨滴飛快砸向窗玻璃,令諸伏的嗓音模糊不清“他調查到罪犯的過往”
“他知道那個罪犯執行過許多的警方相關任務。殺害警方埋下的線人,清理警方送入的臥底,拷問警方掌握的資料。他清楚地知道,罪犯共經手五十三起任務,只有兩起與警方無關。”
那天兩人在屏幕上看見的任務軌跡里,鮮紅色文字記錄了野格的罪行。諸伏原本以為降谷看清楚了。
“他調查那名罪犯,說他冷血、可惡,最后卻不自主信任他,以性命和臥底身份為代價。”
零被他的目光解剖。諸伏看到一個因他詞句而忍痛的人。零的唇瓣翕動,最終說“我知道這些。”
痛苦、迷茫、沉重。他原本已經要出口了什么,又忍回去。
為什么要忍回去諸伏霎時覺得呼吸都泛疼。他的心肺在收縮間傳來被腐蝕的感覺,無數枚由他打出的狙擊彈旋擊入,嘭,終結一條性命。
男人、女人、老人;男孩、女孩、嬰兒。他們以不同姿勢倒下,有的因為拒絕與組織合作,有的因為誤入了某片現場。
他發誓要保護其他美滿的家庭,如今卻在親手破壞;他發誓要逮捕罪犯,如今卻只能眼睜睜看著人們遇害,臉頰還得顯出溫和的笑容。
他發誓要保護零,如今卻是零在保護他他看得出來。那種隱忍的神態,與零擋在他身前時如出一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