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景殊也不認識,倆人對視一眼,心照不宣的放下書本,躡手躡腳走過去聽他們在說什么。
梅堯臣對閱卷時“皋陶為士,將殺人。皋陶曰殺之三,堯曰宥之三”印象深刻,他自認遍閱天下之書,可這個典故實在想不出是哪個偏門書籍里出現過。
在貢院里不得外出也就算了,如今金榜已放,三百八十八名進士齊聚太學,他便按捺不住出來找蘇軾求證典故出處。
蘇軾在家被親爹追的滿院子跑,這會兒也不敢再瞎編,只能老老實實回道,“回先生的話,是三國志孔融傳注。”
梅堯臣負手搖頭,非常篤定的說道,“不是,里面沒有。”
三國志的注有好幾個版本,但是他可以確定,哪一個版本中都沒有這個典故。
蘇軾硬著頭皮繼續說,“是取孔融想當然之意。想當然耳,何必須有出處”
他覺得堯會那樣做,于是就那么寫了,一切皆是想當然。
梅堯臣
年輕人,你要不要聽聽你在說什么
梅堯臣懵了,沒想到現在的年輕人如此膽大妄為,省試的試卷用典竟然敢想當然,他就不怕被直接黜落
但是想想這人已經被黜落的詩賦,忽然又覺得他這“想當然”也不是那么奇怪。
梅堯臣失笑,“你這真是、是我孤陋寡聞了。”
那篇刑賞忠厚之至論寫的極好,讀起來汪洋恣肆,道理不思自明,只有那一個典故他拿不準。
閱卷有閱卷的規矩,用典錯誤直接黜落,他實在不忍心毀了那么好的文章,于是把試卷拿去給主考官歐陽永叔看。
歐陽永叔看到那篇文章也大喜過望,當即要看寫出此等文章的學子詩賦如何,不找不知道,一找就發現這小子的詩賦已經被判為不合格。
詩賦其實寫的也很好,可是不切合題意,閱卷的考官想手下留情都找不到不黜落的理由。
也就是歐陽永叔慧眼識人,不忍好文章蒙塵,找出后面的策論以及經義試卷發現那兩卷都答的極好,這才提筆給那篇刑賞忠厚之至論判了個第二名,免得他因為詩賦不合格而掉出榜外。
慶歷二年取消單場淘汰制,但也很少有單場不合格而高中的舉子,若是詩賦和論都被黜落,余下兩門成績再好也無濟于事。
閱卷有需封彌、謄錄,避免考官從考生的姓名、籍貫、家世、筆跡等痕跡中徇私舞弊,他和歐陽修閱卷時也不知道答卷的是誰。
四門考試的優秀答卷會貼在金榜附近供士子參考學習,連他和歐陽修都無法斷定典故出處,想來這世上看過那部書的人少之又少。
此等文章點為第二,他們坦坦蕩蕩不怕說。
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他經歷了那么多場春闈,頭一次見到還能用“想當然”來解釋用典。
梅堯臣拍拍膽大妄為的年輕人的肩膀,眼角余光瞥到歐陽修,揮手將人喊來笑道,“永叔,皋陶曰殺之三,堯曰宥之三,你可曾找到出處”
歐陽修循著聲音過來,聽到這話遺憾搖頭,“實在慚愧,并未尋到。”
上古三代留下來的典籍少之又少,他回家后連翻書都想不出該翻哪一本,可見典故的確是個鮮有人聽聞的偏僻典故。
梅堯臣笑吟吟將蘇軾剛才的回復說出來,“此句乃取孔融想當然之意,出自三國志孔融傳注。”
歐陽修愣了一下,隨即撫掌笑道,“此子可謂善讀書,善用書,他日文章必獨步天下。”
“學生無狀,還請先生恕罪。”蘇軾尷尬的不知道說什么好,只梅直講來問也就罷了,歐陽公這真是羞煞他也。
春闈結束,歐陽公清閑下來,要是哪日他爹上門拜訪倆人再說起這事,他還有命回家嗎
殿試快開始吧,趕緊把他派出京做官,等過個年大家把這件事情都忘了再回來。
旁邊的走廊里,小小蘇蹲在半人高的繁茂花樹后面,滿眼疲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