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雙足驟然僵住,一瞬感覺脖子里的血都冷了,轉回頭去幾乎都能聽見脖梗子里骨頭咯吱咯吱的聲音。
溫貍對著薪火,竹子穿了魚架在火上,青魚的皮被燒得發卷發黑,滋滋的油滴下去,火苗躥得一朵比一朵高,火焰照亮她的臉。
他試圖在她臉上找到一絲戲弄自己的痕跡,卻全無所獲,一時間心亂如麻,被嚇得渾身發癢,無措地抓著自己的頭發,滿腦袋像被沖潰的亂草,心慌得直想,這還不如想要接近他嫁給他。
他張了張嘴,又合上,復張開,感覺自己像剛才那條瀕死的青魚,水性再好,也要溺死在岸上了。
瞠目結舌之間,紛雜念頭塞得喉頭滿噎,臨到舌頭尖上,只有笨拙的散碎字句“溫溫娘,你聽說我,先先別激動,不要做傻事。”
溫貍伸手在火上烤,垂下臉,望著黢黑發卷的魚皮,低聲道“他爹爹張赤斧帶人屠了城,殺我家滿門我爹,我娘,哥哥弟弟都死了,他卻尚存世間,這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黑獺像被一團濕布塞進了喉嚨梗在那里,說不出來不是,卻也點不下頭。
“我我也不知道。”黑獺道“我生下來沒多久就成了孤兒。阿翁阿母都是疫癘死的,我沒有能怨的人,只能怨自己命不好。”
他搓著手,垂頭喪氣坐到火邊,撥那堆燃燒的柴禾,想盡所有他知道的道理,想勸說溫貍放棄這個不切實際的想法。
“溫娘,但那些達官貴人,王孫公子的命和我們的命,不是一樣的。”
溫貍抬起臉看他,一對眼睛亮幽幽的“以命償命,自古皆然,哪兒不一樣呢”
“譬如說,你要折斷這跟樹枝,只要雙手用力就可以了。但你如若要砍伐上古大椿,就是癡心妄想。往樹前一站,就知道你只是樹下的螞蟻和飛蟲,你要殺他,撞個粉身碎骨,它葉子都不會掉一片。莫說這張鳳峙是司徒公的外孫、秣陵一等高門的公子,伸個手指就能摁死你。就算是官衙里最小的小吏,黃公那種霸王看著都得繞道走,讓給錢就給錢,讓賠笑就賠笑。民不與官斗,知道么”
“我是水性好。”黑獺接著說“能泅在水底游進秣陵城里去,否則再過幾十年,你也不可能跟蹤他,怎么報仇”
溫貍片刻失神,喃喃道“可他父親犯下滔天罪孽,怎么能不受到報應怎么能”
黑獺一聲斷喝“那也不該是你來報應天會報應他你看他家不是死絕了只剩他了嗎你再等天幾天溫貍,你只是個小小女子,能活下來已很不容易了”
溫貍聽了,呆呆望著篝火,半日也沒有說話。
黑獺也不知勸動了她不曾,長長嘆口氣。
直到暮色四合,華燈四起,清水沼才回復了它的本來面目。
溫貍點上一盞魚油燈走到臨水的木臺上,被潮氣泡軟的木板發出輕微的咯吱聲。
她住清水沼最北方的一列屋舍最邊緣,這里在賤籍雜居之所都是極差的所在,此處地勢低洼,黃蘆苦竹雜生,容易被水鳥侵擾。
浩浩蕩蕩的長江近得肉眼可見,冬日江風嚴寒,屋里有如冰窖,夏日雨大時,江水泛濫,時常會被沖毀。
更別提秣陵人害怕北面,素有北方為傖鬼門之說。
鮮少會有人選擇住在這,除非實在無處可去了。
但這里也有它的好處,一來這里正處風口,較沼澤深處干燥一些,少生蟲虱。溫貍是舞姬,需要時常維持身體潔凈,膚上不能有蟲咬虱叮的痕跡。此處苦寒,周遭住戶稀少,她日日燒艾,可以自全。
二來此處靠長江進,日日與濤聲為伴,視野也沒有遮蔽,能一直望到秣陵城的塔樓。
夜里,數不清的魚火、燈光散落在沼澤中,隨著樓勢高低起伏,星輝聚散,一圈圈簇擁著中心如在天上的王城。
城墻上方開著鴿子一樣的繁茂白花,花月深處,隱約可見錯落的迦藍佛塔、高樓云棟、宮闕飛檐。
至高風永夜,佛塔上斗大金寶鐸隨風搖曳,錚錚和鳴十里可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