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貍是在一個大霧彌漫的清晨離開的清水沼。
天剛魚肚白,江潮在天邊滾作一線,她站在接水的廊里,手持一盞忽明忽滅的魚膏燈,翹首顧盼,面露焦急之色。
終于看見黑獺的小舟轉進來,忙朝他招手。
黑獺置著氣,將船槳掄得嘩啦直響,本不想出篷來,見她燈下衣飾樸素,只月白色粗布裙裳,清水一樣的頭發用木簪綰在腦后,裙下罕見地穿著一雙鞋。
那鞋麻布納底,鞋面純素,比魚市上的賣魚娘還要寒酸。
黑獺向她身上扔出一包東西“墻里都是先敬羅衣后敬人,你這樣別人會欺負你。”
溫貍打開布包,見里面竟然放著一雙女子穿的繡鞋,米漿色緞面,鞋頭用黃線一邊繡一只翅膀鼓出來的蝴蝶。
她驚訝地低呼一聲,想問他從哪里來這么好的鞋,卻問不出口,指尖摩挲過剝殼雞子般細膩的鞋面,將它們抱在懷里。
“換上啊。”黑獺朝她瞪眼睛“又不是偷來搶來的,是我花錢買的。”
溫貍搖頭,眼里微微含著淚“我舍不得穿。”
“我奈何你不得,什么事都勸不動你,你最會自己拿主意。”黑獺眼睛也紅了,咬牙道“黃公昨晚喝多了發酒瘋,說白撿了你,想提刀來問你,為什么甚么也不跟他商量讓酈家用錢打發他是什么意思我好歹攔住了。他知道我今天會來,讓我跟你說,天高任你飛,墮地也莫回頭,他就當從來不認得你。”
溫貍睫毛顫了顫,伸手快速在眼角拭過,放下魚燈,轉身進了屋,不多時搬出一個青箱來。
“我只帶鳩娘舞衣走,其余打的首飾、做的衣裳、琵琶、箜篌略值些錢,都裝在這里,你替我轉交給黃公。”一個絨鼓的包袱,遞給黑獺“這是我給你縫制的冬衣,這些年我沒能攢下多少錢,剩的都裝在里了。往后你別總泡水里,水有寒氣,總受寒老了容易骨頭疼。
“我有一件很重要的東西,裝在一個小匣里,放在床底下沒有帶走。你若探聽到他的死訊,就躲得遠遠的,最好能離開秣陵,一定會有人去搜查。百日之內,若沒有一點音訊,你就把它向北燒給我”
黑獺看著包袱發愣,眼眶紅得滴血,忍不住問“溫娘,非得走嗎咱們可以一起想別的辦法,你為什么要作踐自己。”
溫貍將東西往他懷里一塞,又將箱子前推到船板上,手猛發力攘那小舟顛簸往前,自己退了半步,看著船順著水流蕩出去。
她的的動作太快,黑獺反應過來時,船蕩開了一段,他奮力歪著身探頭看她,朝她揮手。
“溫娘,我往后該去哪里找你溫娘、溫貍”
溫貍狠著心,咬著牙說“你往后別來找我了。”
“那怎么行你一個人怎么辦你會受人欺負的,我好歹能幫幫你。”
船漸行漸遠,溫貍的聲音仿佛貼著水面來,冷冰冰的。
“不必了。”
清晨的霧氣一團一團,掩埋她薄薄身影,黑獺擦干眼眶淚水,想再說什么,卻見霧里只有稀疏錯落的蘆葦,已不見了溫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