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歲寧靠坐在此,遠遠瞧著,眉眼間也有著短暫的閑適與安寧。
直到她聽到有腳步聲朝此處而來。
此亭建于水中,一道木橋連接岸上。
身穿朱袍,膚色比常人更白皙的男子一步步走過木橋,來到了亭邊,先看向亭內之人。
她未坐在亭內石凳上等候,而是姿態隨意地靠坐在亭欄上方,用長輩看待晚輩的目光來說,是連個正經的坐像都沒有。
她外罩著天青色廣袖紗袍,腳踩白底新靴,抱臂靠坐,一頭濃密的烏發既未梳成女兒家發髻簪上珠花,也未高束起整潔的馬尾,只是拿一根緞帶敷衍隨意地系在腦后,有一縷短些的還散落了下來,看起來只圖一個輕松,不受分毫拘檢,全無見客該有的模樣。
但正是這樣的散漫,讓喻增駐了足,一時竟未有立即踏入亭中。
直到亭內之人開口“既來了,便坐下說話吧。”
這道聲音便如同此刻她的人一樣,透著不經意的散漫放任。
喻增心間微震,向她看去,卻見她并未轉頭看他,依舊看著水上和對岸。
他抬腳,進了亭內。
但這個角度光線之下,他亦看不清她的臉,清晨的日光落在水面上,蕩出層層波光,模糊了她的面容輪廓。
面對常家女郎,喻增自認,即便對方官居淮南道節度使,手握重兵,他卻也絕不至于有半分拘謹和不安
可這份拘謹不安,此刻卻是切切實實地出現了。一些本能,竟比答案更快一步做出了反應。
這數月來,他在江都刺史府中,想到了許多以往不曾深究的細節,因此萌生了太多不可思議的念頭,此刻那些念頭皆朝著他奔涌纏繞而來,讓他一動也不能動。
他久久不動,那少女終于回頭看他,視線平靜漠然“不坐下嗎”
對上那雙視線,喻增一雙微揚的鳳目輕顫了顫,聲音是多年未有過的茫然“我不知是否當坐。”
四目相視,常歲寧也在久久注視著他。
喻增今年也不過三十余歲,生得一副雌雄莫辨的漂亮皮相,歲月并未在他臉上留下太多痕跡,只是大改了他周身的氣質。
因此,對著這張臉,常歲寧很輕易地便能看到往昔之事。
她并未多言試探,也無心思去試探,只平靜地問他“阿增,可否告訴我為何”
這一聲問,讓喻增眼底掀出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一瞬間,他腦中有無數聲音炸開。
是常闊他們發覺了什么,是那離奇失蹤的玉屑說了什么所以他們,便要這常家女娃,假冒殿下來試探他,誆詐他
但一切基于常理的質疑,卻都在那道目光下頃刻被碾得粉碎,化作了那束晨光下飛舞著的浮光粉塵。
須知,他跟隨了殿下十多年,是十多年
沒人能在他面前扮作殿下而不被察覺,更何況本是兩張并不相似的面孔。
于是,他也最終如那些粉塵般微小,慢慢矮身跪了下去。
他雙手撐地,仰首間雙眸已有淚光閃動,聲音亦顫如塵粒,破碎不成形狀“殿下您是何時”
“我該答你嗎。”常歲寧垂眸看著他,問“我該答一個,參與過殺我之人嗎”
此言如利刃,在這主仆生死重逢之間,劃開了一道冰冷的天塹。
一瞬間,喻增眼中含著的淚似同凝固。
在那雙眼睛的垂視下,他只能垂下眼,淚珠砸落在朱紅衣袍之上。
他自袖中取出一物,伏低身形,雙手將那物捧起,聲音沙啞堅定“惟請殿下,賜奴一死”
常歲寧看著他手中捧著的匕首,無聲復雜一笑。
時隔這么多年,仍時刻帶著她當年賜給他的匕首,卻也同時承認了參與殺她的事實。
人啊,人心啊,想勘破,何其難。請牢記收藏,網址最新最快無防盜免費閱讀</p>